窗外的暮色如同潑灑的濃墨，緩緩滲透進省委大樓高聳的窗戶，吞噬著最後一縷天光。省委書記辦公室內，頂燈並未打開，只有書桌上台燈投射出一圈昏黃而孤獨的光暈，在巨大的紅木辦公桌上切割出清晰的明暗邊界。空氣中漂浮著紙張陳舊的氣味、家具保養油的清香，以及一種權力中樞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沉寂。
林悅坐在鄭國鋒寬大的書桌對面——這本該是秘書的位置。桌上那套原本屬于前任改革辦主任的紫砂茶具已被挪開，取而代之的是厚厚幾摞裝幀整齊的文件《全省重點國有企業混合所有制改革試點單位財務及運營狀況專項審計報告匯編（初步整理版）》。
鄭國鋒的身影嵌在高大的黑色皮質辦公椅深處，背對著林悅，面朝落地窗外那片已然被燈火點亮、卻顯得格外冷硬的寧州城。他的肩膀線條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僵硬。林悅進門已近半小時，除了最初一句毫無溫度、听不出情緒的“坐”，他再無只言片語。他維持著這個姿態，像一尊凝固的石雕，無形中散發著沉重的威壓和冰冷的疏離感。這份刻意的冷落，是無聲的懲戒，更是尖銳的警告——為她在省委常委會上那番“出格”的言論。
林悅面無表情，目光落在面前最上面一冊審計報告的封面上。她如同一位勤勉、恭順的下屬，安靜地履行著職責，縴細的手指沉穩地翻開硬質封皮，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她開始逐頁審閱，動作一絲不苟。一行行冰冷的數字，一行行看似公式化的企業運營描述在眼前流過資產構成、營收狀況、負債比例、利潤表現、人員結構、設備狀況……
在翻到省第三機床廠那部分審計內容時，她的目光習慣性地掃過最後面的“審計組成員簽字確認頁”。這通常是整個審計報告里最不起眼的部分，署名的審計師們不過是代表所在事務所走完流程的符號。
一個名字，毫無征兆地，如同黑暗中猛然亮起的閃電，瞬間撕裂了她平靜的視線！
王立軍
兩個字，方方正正，排在審計組副組長一欄里。
林悅的手指，如同被無形的冰錐瞬間刺穿，僵在了冰冷的紙頁上！那短暫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停頓中，一股冰冷的電流沿著脊椎瞬間炸開！渾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被凍結！
不可能！
怎麼會是他？！
這個名字！這個刻骨銘心、沾滿血腥的名字！如同一把生了銹的鈍刀，狠狠扎進了她記憶深處最血腥、最痛苦的那個角落！趙倩！那個笑容明媚如春光、最終卻在監獄冰冷的探視玻璃後，眼含絕望與羞辱撞牆而死的妹妹！那個從雲端墜落、被碾碎一身驕傲、帶著屈辱和不明不白的冤情離開人世的摯友！
而王立軍！就是當年在看守所里，那個油光滿面、眼神陰鷙、帶著毫不掩飾的貪婪笑容，湊近趙倩、也湊近她林悅耳邊的家伙！那個帶著一身廉價的煙草和低劣香水混雜的嗆人氣味，公然索要巨額“打點費”的禽獸！那個用最骯髒、最下流的言語威脅恐嚇、百般刁難，最終成為壓垮趙倩精神最後一根稻草的……看守所長！
林悅的呼吸猛地一窒！胸腔里那顆心髒驟然縮緊，如同被一只冰冷鐵爪狠狠攥住！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沖擊耳膜的“嗡嗡”轟鳴！眼前王立軍那三個字瞬間扭曲、放大，仿佛要滴下暗紅的血！隨之翻涌而起的，是無數尖銳的碎片——趙倩探視時蒼白絕望的面容、耳語時王立軍那張湊得過近的、油膩而猥瑣的臉、事後調查卷宗里那輕飄飄的“工作失誤、處理不當”、以及最後被調離原崗位的草草處理……
他逼死了趙倩！他手上沾染著趙倩的血！他本該被釘在恥辱柱上，接受法律的審判！
可如今？這個惡魔！這個劊子手！他的名字，赫然出現在省政府組織的、負責審計省級重點國企改革核心財務數據的“審計組成員名單”里！不僅活著，還爬上了省監獄管理局副局長的高位？！何等荒謬！何等諷刺！何等……令人作嘔！
巨大的憤怒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那股灼熱的、帶著血腥味的岩漿在她血管里瘋狂奔涌！她放在桌下的左手猛地攥緊，指甲狠狠掐進掌心軟肉，尖銳的刺痛勉強拽回一絲清醒。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繃得發白、微微顫抖。她下意識地咬緊牙關，齒尖幾乎在冰冷的唇瓣上壓出血痕，才強忍著沒有將眼前這份寫著惡魔名字的報告狠狠摔在鄭國鋒那張道貌岸然的臉上！她垂下眼瞼，遮住眼中幾乎要噴射而出的怒火，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濃重的陰影，掩蓋著那翻江倒海般的殺意和屈辱。
幽暗的辦公室內，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實質。
良久，死寂被一聲輕微的木椅轉動聲打破。鄭國鋒緩緩轉過身，那張在台燈昏暗光線下的臉，顯得更加深刻而冰冷，如同大理石雕鑿而成。他的目光越過厚厚的文件，落在林悅低垂的頭顱上，帶著一種洞察秋毫的審視。辦公室厚重的門無聲地打開了，徐振國悄然側身閃入，反手將門關上落鎖。他臉上慣有的那種威嚴而沉穩的神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凝重和幾乎要從眼中溢出的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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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丫頭！”沒等林悅開口，徐振國幾步跨到她面前，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沉重，“你冷靜點！千萬要冷靜！”
林悅抬起頭，原本努力維持的平靜面具已經徹底碎裂。她的眼楮布滿了血絲，目光里燃燒著一種近乎實質的冰焰，毫不避諱地盯著徐振國“徐叔！我看到了什麼？！王立軍！那個逼死趙倩的王立軍！他現在是監獄管理局副局長？！還堂而皇之在省政府審計組掛名？！”她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沙啞、微顫，如同繃緊到極限的琴弦，“這是什麼世道？！殺人者高升！冤死者不得安息！這世界……還有公道嗎？！”
徐振國眉頭緊鎖，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神里充滿了痛楚和無奈“悅丫頭，我知道你難受！趙倩的事……我心里這道疤也沒好過！但你想過沒有？王立軍能到今天這個位置，是奇跡嗎？！
他俯身，雙手重重撐在林悅的辦公桌上，目光如炬，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一字一句地說道“你以為省監獄管理局副局長是什麼級別？那是一個正兒八經的副廳級實職！人事調動、提拔使用，要過省委組織部！要上省委常委會！”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下，“一個背了處分的看守所長，如果不是有巨大的推力，有頂破天的‘能量’在後面支撐運作，憑什麼能咸魚翻身？！還恰恰在這個節骨眼上，出現在國企混改審計的關鍵名單里？！”
“能量？”林悅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絕望的弧度，眼中的怒火被更深沉的寒意取代，“在這寧州，在鄭國鋒治下，還有誰有這種‘頂破天的能量’？！”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那個名字，“除了他鄭國鋒！除了他背後的周家！還能有誰？！ 周正陽在台上時，王立軍還只是個看守所的小鬼！周正陽倒了，他鄭國鋒上來了，這種牛鬼蛇神反而飛黃騰達了！你告訴我，這是巧合？！”
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絕望如同鐵鉗扼住了她的咽喉。王立軍的飛升，如同一個冰冷刺骨的注腳，為寧鋼審計數據的造假，為宏遠資本這個周家白手套的介入，揭示了一個更加黑暗、更加深邃、也更加令人窒息的龐大背景！這不再僅僅是侵吞國有資產的陰謀，這根本就是一張無形的、籠罩在整個寧省權力體系之上的、從上至下編織而成的黑金網絡！他們早已滲透到了司法、監獄、審計、國企……每一個可能觸及他們非法利益的角落！周正陽的倒台，根本無損于這張網絡的根基，相反，它可能變得更加隱晦，也更加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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