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國沒有立刻回答。
他將煙蒂狠狠摁熄在早已滿溢的、雕刻著精細花紋的紫砂煙灰缸里，發出一聲短促刺耳的摩擦聲。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林悅臉上，那雙洞悉世事的老謀深算的眼楮深處，沒有憤怒，只有一層濃得化不開的凝重和一種浸透骨髓的無力感。
“小林啊，”徐振國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沉的喟嘆，“這簡訊到我這兒，就意味著，簽不簽字，都只能算個程序，最多……走個形式。”
他苦笑了一下，嘴角牽動，皺紋更深，“我們面對的，不是一般的能量。是一張看不見的手，一層一層，一捅就破那層窗戶紙下面……是深不見底的漩渦啊。”
他伸手，似乎想再去摸桌上的煙盒，手在半途又頓住了，目光移向窗外灰暗的天空，“周正陽當書記那些年……手伸得長，根扎得深啊。栽進去的，是他周正陽一個嗎？不。他背後，那些沒倒的根系，那些看不見的枝葉藤蔓，盤根錯節這麼多年，真那麼容易就……連根拔起？”
煙霧從他緊抿的唇縫間緩緩泄出，話語背後的深意令人不寒而栗，“周維民，也許……不過是一截被推出來的藤稍，一根探路的棒子。這根棒子放出來了，是敲山震虎，還是……要攪渾這潭死水？”
林悅的呼吸急促起來。
省長的話語如同冰冷的解剖刀，剖開了表面程序的合法外衣，露出了官場生態下那赤裸裸的、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
恐懼，一種對龐大體系無能為力的寒冷恐懼，像無形的手扼住了她的脖頸。
但在這恐懼之下，一種更強烈、更職業的本能如同冰層下的暗火，猛烈地燃燒起來。
“省長！”林悅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力量，打破了徐振國沉浸式的喃喃自語，刺破了凝滯的空氣。
“周正陽還在里面！像一塊被丟進虎籠里的肥肉！周維民他出來了！”
她雙手猛地從桌面移開，身體微微前傾，像一把繃緊待發的弓，字字如釘，帶著森冷的寒意釘入沉重的現實，“他是怎麼出來的？是為了‘攪渾水’放出來的棒子？但棒子動不了水底下的王八！如果這根‘棒子’，是為了探路，是為了能名正言順地……敲掉那塊可能說出太多秘密的‘石頭’呢？！”
她的眼楮在慘白的燈光下亮的驚人，幾乎要迸出火星，語調激越卻又字字清晰，“周正陽活著一天，有些線索就一天沒斷！有些賬，就永遠有人想要封死！在周維民成功脫身的光環下，周正陽在里面待一分鐘，危險就增加一分！他們能頂破天把周維民撈出來，難道就不能想辦法讓一個身陷囹圄的周正陽……悄無聲息地閉嘴？！”
“林悅！”徐振國的聲音陡然一沉，前所未有的嚴厲，“注意言辭！”他的眼神驟然銳利如刀，狠狠刮過林悅的臉，“這種猜測，沒有根據，絕不能……”
“省長！”林悅再次打斷他，這次她直接挺直了腰背，迎著徐振國逼視的目光毫不退縮，眼神深處是寸土不讓的凜然，“我不是猜測！我是作為一個還在追查這個案子的人，在評估風險！周正陽是關在‘h市第七看守所’高度戒備區域對吧？那個地方，從外面伸手進去不容易！但如果……有人‘合理’地、‘合法’地要進去呢？”
她的語速極快，邏輯清晰無比，如同出鞘的利劍，“親屬！誰是他的親屬？！周維民！唯一的在押近親被保釋出來了！如果他申請探視呢？在這個他剛剛脫離泥潭、‘兄弟情深’的關鍵時刻！程序上能不能成？成了之後……在號房里，監控死角里，會發生什麼？”
一連串的反問，密集得如同驟雨，擊打在徐振國緊繃的神經上，每一個字都帶著令人心悸的恐怖可能性。
房間里死寂一片，只剩下中央空調恆定的、微弱的送風聲，徒勞地攪動著凝滯的空氣。
徐振國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著，眼底最初因林悅“僭越”而升起的慍怒，在接觸到林悅那銳利得足以洞穿陰謀的目光後，一點一點褪色，最終化為一片深不見底、近乎死寂的凝重。
那凝重如同巨石，壓在彼此心頭。他重重地跌坐在寬大的皮椅上，椅背承受重量發出一聲沉悶的吱嘎。
長久地沉默著，他再次拿起煙盒，抽出一支點燃，這一次，打火機跳動的火苗，映照著他指間的顫抖微不可察。
裊裊升起的煙霧後，徐振國終于抬起頭，目光越過煙霧，重新落回林悅身上，那眼神復雜而深沉，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周正陽，”他開口，聲音沙啞疲憊，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需要最高級別的特別保護。不能有閃失。一刻都不能！”他目光如鷹隼般鎖住林悅，“你親自給老朱打電話，以省廳名義，用絕密通訊通道。措辭你斟酌。但核心意思必須給我釘死了︰周正陽的人身安全警戒等級，即刻起，提至紅色特級！任何人接近，包括‘親屬’探視，務必最高標準審查、全程嚴密監控！尤其是……涉及周維民的探視請求，無論理由多充分，一律按最高風險預案執行！看守所內所有人員行為排查立刻啟動！我要看到有活人二十四小時盯住周正陽！老朱那里……”他頓了頓，語氣更沉，“他懂分寸。”
“明白！省長，我馬上辦！”林悅重重地點頭，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的一小部分，卻又被更沉重的責任填滿。
她沒有任何遲疑，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辦公室角落那部厚重的、帶有特殊加密功能的紅色保密電話。
冰冷的听筒握在手中，像一塊沉重的寒冰。
“朱所，我是省廳林悅。啟動‘紅隼一號’預案……”她的聲音在電話接通後瞬間變得冰冷、專業、不容置疑，每一個指令都清晰短促，如同手術刀般精準地切向關鍵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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