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徙隊伍只行進了兩日,即等到了朝廷的詔書。
“詔特宥大闢。于是免義康及子泉陵侯允、女始寧、豐城、益陽、興平四縣主為庶人,絕屬籍,徙付安成郡。以寧朔將軍沈邵為安成公相,領兵防守。”
郗自信听到“特赦死刑,貶為庶人,與子女一同開除皇籍,由寧朔將軍沈邵領兵看押在安成郡”這個決定後,只能是跟隨隊伍回到安成郡。
回到安成,郗自信的待遇也提高了一些,他可以翻閱書籍,繼續完善他的《農田改革策》。
十日後,當他讀到《史記》中漢文帝之弟淮南厲王劉長因謀反被流放蜀地,途中絕食而死的記載時,做為兩個記憶均為政客小白的他,才清楚,他現在到這般田地是一點也不冤。
原身自恃與宋文帝兄弟至親,已經打下了 “不復存君臣形跡” 的基礎,而掌權時勢傾天下,內外事務皆專斷,卻不知道前朝劉長這樣的權臣僭越的警示。
想到前代已有類似悲劇,自己因逾越臣節而獲罪是必然結局,只能將心思更加移到改革之上。。。
元嘉二十四年冬。
郗自信居住的安成廢園內,他在荊棘叢中踢到半塊陶片。
殘片上 “曲轅” 二字的隸書刻痕里積著腐葉,與三日前建康密探送來的謀反邸報上的朱砂印泥同色。
邸報邊角被看押兵卒的油漬污染,“豫章胡誕世、袁惲襲殺太守” 的字跡在寒風中蜷曲。
“庶人義康,太尉府急報。”
安成公相沈邵的吼聲驚起竹叢里的野雞,鐵靴踏過石板路的聲響與遠處山澗的冰裂聲重疊。
郗自信望著沈邵手下獄吏手中的文書,黃絹上 “投畀之言,義著《雅》篇” 的奏議引經據典,恰如江夏王義恭平日里搖頭晃腦的模樣。
文書末尾的朱批 “徙廣州遠郡” 四字被指腹磨得發亮,讓他想起相府庫房里,那些被反復翻閱的輿圖 —— 廣州的位置被朱砂圈了又圈,像一個不斷擴大的傷口。
“胡誕世為何謀反?” 郗自信捏碎陶片,鋒利的邊緣劃著掌心。
獄吏縮了縮脖子,看向了上司沈邵。
沈邵袖口露出半截密報︰“那廝說。。。 說要奉戴相王你復位,相王你怕是被連累了。”
寒風突然灌進廢園,吹得文書嘩啦啦作響,“宥其大闢,賜遷近甸” 的句子被掀起,露出背面 “讒言同眾,�Ta櫳搖 的批紅。
郗自信想起胡誕世曾是相府的田官,多年前還捧著新稻種來請教,如今卻成了謀反的首犯,不禁苦笑︰“我若復位,第一件事便是治他的越禮之罪。”
一行人開始遷徙。
兩日後,黃昏宿于破廟,郗自信在神台後發現了一個竹筐。
里面的《耒耜經》殘頁被蟲蛀成篩網,“犁評可調節深淺” 的圖示上,朱砂批注已褪成淡紅,像三日前胡誕世伏誅時濺在州府門上還未干透的血跡。
筐底沉著半枚銅印,印文 “安成公相” 的邊角磨損,正是沈邵的官印 —— 這位被一同派往廣州看押自己的官員,此刻似乎正在病榻上咳血,已無法成行。
良久,一道帶著冰雪涼意的聲音響起,“相王,沈公離世。”
听到是自己隨從的聲音在廟外響起,郗自信掀起破簾,看見隨從捧著染血的文書,“沈邵病卒,索虜寇瓜步” 的字跡在月光下泛著青白。
遠處傳來難民的哭喊,與當年北伐時的號角聲重疊,讓他想起相府演武場的校旗,如今只剩褪色的邊角在記憶里飄揚。
文書的封蠟上,江夏王義恭的私印已裂成兩半,恰似這搖搖欲墜的宋室江山。
黎明踏雪歸程,郗自信又一次望見安成郡城樓上的 “宋” 字旗。
旗角被北風吹得獵獵作響,露出內里縫補的素布,與他囚衣上的補丁何其相似。
與他歸來的行程相反,幾個老農正用獨輪車推著谷物,車轍在雪地上留下深痕,像極了他設計的代田法溝壟。
老農們看見他時突然止步,其中一人解下腰間的青銅犁鏵 —— 那是相府當年賞賜的農耕徽章,如今卻成了謀反的物證。
“相王保重。” 老農們突然跪地,獨輪車上的谷物簌簌滾落。
郗自信望著雪中的谷粒,想起《詩經?大田》中 “曾孫來止,以其婦子, 彼南畝” 的句子,淚水突然決堤。
這些曾受益于曲轅犁的農人,此刻卻因他的名號而陷入險境。
獄吏的皮鞭抽在背上,疼痛讓他想起胡誕世的供詞里,那句 “為相王鳴不平” 的吶喊,如今竟成了刺向他的利刃,他現在只想成為小透明,在暗中為這個王朝多積蓄一分力量。
行至黃昏,隊伍在山坳歇腳。
郗自信蹲在溪邊洗手,看見水中倒映的天空里,有大雁正排成 “人” 字南飛。
這景象又讓他想起當初在相府繪制的運河圖,那些規劃中的河道,如今都化作了難民腳下的泥濘。
看著隨從遞來的水囊里漂著的草梗,他突然明悟,胡誕世的謀反,不過是這亂世中,一粒被改革犁鏵翻起的塵埃,而他自己,終究是那粒被權力碾磨的谷糠。
雪夜宿于廢驛,郗自信在牆縫里發現半截竹簡。
上面刻著 “放之邊表,庶有防絕” 的字樣,筆畫間透著江夏王義恭的圓滑。
他想起劉義恭在相府宴會上,曾指著一盤甘蔗說 “此乃貢品中最甜者”,如今卻在奏議里寫下 “罪不容戮” 的狠戾。
竹簡的背面,有人用指甲刻了個模糊的犁形圖案,恰如他未竟的改革夢,在歷史的牆縫里,留下一道淺淺的刻痕。
遠處傳來胡笳聲,調子蒼涼而悠遠。
郗自信裹緊囚衣,听見獄吏們在隔壁議論︰“沈公亡故,索虜都打到瓜步了,還徙什麼廣州,幸好只出行了一日就回程。”
寒風穿過破窗,吹得燭火明明滅滅,將他的影子投在牆上,恰似聖令中那道關于農桑與謀反的模糊描述。
而他,似乎終究也丈量不出,安成廢園荒犁里,埋藏了多少未說出口的改革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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