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空信封寄出去那天
天光破曉,將冷灶鎮從沉睡中喚醒。
沈星河站在郵局外,清晨的涼意順著衣領鑽進皮膚,帶來一絲清醒的刺痛。
他看著那封沒有署名、沒有日期的信,被郵遞員小李的手指推進了綠色的信箱口。
那信封上唯一的標記,是在封口處用蠟滴凝固的一枚火焰紋路。
紋路並不規整,帶著一種天然的、不經修飾的野性,那是三年前母親失手燒糊的菜譜末頁,留下的最後一道焦痕。
“沈哥,又寄信啊?”小李是個剛來不久的年輕人,對鎮上每個人的故事都充滿好奇,“這信沒寫地址也沒寫收件人,就一個火印子,算什麼暗號?”
沈星河收回目光,雙手插進兜里,淡淡地笑了笑“算個謎吧,解不開才有人一直猜。”
小李似懂非懂地撓撓頭。
沈星河沒有再解釋。
他知道,自己已經給不出答案了,無論是對過去,還是對某些人。
但留下一個問題,讓問題本身去發酵、去生長,或許是更好的方式。
就像當年父親站在灶台前,對著一盆被雨水澆得半死的炭火說的那句——“火不怕雨,怕沒人想點它”。
這句話沒什麼深奧的道理,卻因為父親當時沉靜而堅定的眼神,至今還在街坊鄰居的嘴里流轉,成了冷灶鎮一句不成文的格言。
答案會終結故事,而問題,能開啟無數個。
返程途中,他在鎮口的老茶攤坐下,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粗茶。
茶水渾濁,入口苦澀,卻能沖刷掉一夜未眠的疲憊。
老板娘擦著桌子,順手遞來一張油墨味還很新鮮的傳單“小沈,冷灶堂下周要辦個‘回音展’,說是征集大家寫給過去的話,你也去看看?”
沈星河接過傳單,指尖觸到那粗糙的紙面。
他展開一看,瞳孔微微一縮。
傳單首頁,用最大號的字體赫然印著一行字——“致未來的冷灶人”。
這正是他寫在那封無字信信封上的唯一一句話。
他瞬間就明白了。
林夏昨夜整理冷灶堂檔案時,肯定看到了郵局那邊的寄件記錄。
那個姑娘心思剔透,只一眼就洞穿了他想留下一個“時間膠囊”的意圖,並且悄無聲息地,將他這個私人的、模糊的念頭,延展成了一場屬于整個小鎮的公共儀式。
他沒有揭穿,只是將傳單仔細折好,塞進了衣袋。
有些意圖一旦離手,就該任其野蠻生長,看看它最終能開出什麼樣的花。
林夏的做法,比他預想的還要好。
回家的路不長,穿過幾條窄巷便是。
路過冷灶堂門口時,他看見周小海正蹲在石階上,手里捏著一根火柴,耐心地教他那個剛到膝蓋高的小妹妹怎麼劃著它。
小女孩憋著一口氣,用盡全力在火柴盒的側面上一劃,火柴桿“啪”地一聲斷了,火星連個影子都沒有。
小女孩的嘴巴一癟,眼看就要哭出來。
周小海卻一點不急,他撿起斷掉的火柴桿,又遞給妹妹一根新的,用一種小大人的語氣安慰道“別急,慢慢來。我第一次點火的時候,還把眉毛給燒了呢,沈叔叔當時還笑我,說我像只被電過的炸毛貓。”
沈星河的腳步驀地頓住。他站在巷口的光影分割處,靜靜地听著。
炸毛貓?
他確信,自己這輩子從未對周小海說過這樣的話。
可那種不動聲色、帶著幾分冷幽默的吐槽語氣,那種精準而略帶刻薄的比喻,分明是他前世在會議室里敲打那些不成器的下屬時,最慣用的風格。
原來,那些屬于另一個“沈星河”的言語、習慣、思維方式,早已在他不經意間,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四散飄落。
它們被揉碎,被分解,然後悄無聲息地混進了別人的日常里,成了周小海口中一個不必署名的、理所當然的公共記憶。
他不再是那個需要被仰望的“沈總”,而是孩子們口中會開玩笑的“沈叔叔”。
這種感覺很奇妙,像一塊冰在溫水里慢慢融化,失去了稜角,卻也獲得了更廣闊的存在。
午後,陽光正好,林夏抱著一卷展板設計草稿來到了他家院子。
她沒有先談工作,而是徑直繞到廚房門口,目光落在他新掛起來的那塊木板上。
木板是他前幾天閑來無事用刻刀雕的,上面沒有具體的形象,只有一道道流暢起伏的波痕,仿佛火焰在風中喘息的軌跡。
“你不打算解釋一下,這個到底是什麼嗎?”林夏歪著頭問,眼神里帶著一絲探尋。
沈星河正在淘米,聞言搖了搖頭,水聲嘩嘩作響“解釋就死了。”他頓了頓,繼續說,“現在它是吳伯口中‘火喘氣的樣子’,是趙師傅那個愛畫畫的兒子嘴里‘爸爸咳嗽時吐出的煙圈’,是它們自己,挺好。”
讓一件事物擁有無數種解讀,它才能真正地活在每個人心里。
林夏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咀嚼他話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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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即,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小小的、硬質的卡片遞給他。
卡片是冷灶堂特有的“灶語卡”,供人們寫下一些不便言說的感想。
“今天早上收到的,有人寫了你。”
沈星河擦干手,接過卡片。
上面只有一行清秀而有力的字跡,筆鋒在末尾微微上挑,帶著一種克制的灑脫。
“他走的時候,連影子都沒驚動風鈴。”
他的指尖在那行字上輕輕撫過,像是在閱讀一封遲到了許多年的家書。
他知道這寫的是誰,也知道這說的是哪一種“離開”。
那不是告別,而是一種融入,像水滴匯入大海,悄無聲息,卻又無處不在。
傍晚時分,院子里起了風。
沈星河搬了條小板凳,坐在那棵老槐樹下,開始磨刀。
那是父親沈建國用了半輩子的舊菜刀,刀身布滿細密的劃痕,刀刃也已磨損得有些內凹。
他的動作很生疏,握著刀的手腕僵硬,刀刃與磨石接觸的角度忽大忽小,發出刺耳而斷續的摩擦聲。
沈建國倚在屋門口,默默地看了許久。
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他轉身進了屋,再出來時,手里多了一塊青灰色的老磨石,比沈星河腳下那塊新買的要厚重得多。
他走到兒子身邊,將磨石輕輕放在他腳邊,然後又轉身回了屋,自始至終,沒有發出一句聲音。
沈星河的動作停了一下,隨即換上了父親拿來的那塊磨石。
這一次,刀刃與石面接觸的聲音變得沉穩而綿長,像一聲悠遠而固執的嘆息。
月上中天,清輝如水。
院子里只剩下“霍霍”的磨刀聲。
刀刃在月光下漸漸泛起一道清冷的白光,映出他低垂而專注的臉。
就在他感覺差不多,即將收手的時候,精神一松,手腕微微一抖,刀鋒忽然不听使喚地一滑,狠狠地劃過握刀的左手拇指。
一道細長的口子瞬間裂開,血珠爭先恐後地滲了出來,然後匯成一滴,飽滿地、沉重地滴落在磨石的凹槽里,像一粒掉進死灰中的紅炭,瞬間被粗糙的石面吸收,只留下一個迅速變暗的印記。
尖銳的刺痛從指尖傳來,直沖大腦。
他卻沒急著包扎,只是舉起手,看著那道傷口,任由血珠繼續緩慢地滲出,在夜風中慢慢凝結。
這一痛,恰到好處地提醒著他真正的割舍,從來不需要流盡所有的鮮血,也不需要聲嘶力竭的告別。
它只需要你承認並且允許,那一點點疼痛真實地存在過。
夜風不知何時帶上了潮意,卷起地上的幾片落葉,打著旋兒飛舞。
他沒有動,只是靜靜听著院角那串風鈴,在愈發沉悶的空氣里,發出幾聲零落而喑啞的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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