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的冰冷與黑暗,仿佛持續了億萬年之久。
一道無根浮萍般的意識在虛無的深淵中沉浮,像是一粒微塵,隨時會被永恆的寂靜吞噬。
唯有包裹著它的那點微弱紅白光芒,如同風中殘燭,頑強地散發著最後一絲暖意,維系著那縷幾乎不存在的清明。
“阿……瑾……”
“小……師弟……”
幾個模糊的、帶著焦急和擔憂的聲音,如同穿透厚重水層的呼喚,斷斷續續地敲打著那沉寂的意識。
誰……在叫……我?
阿……瑾?這個名字……似乎……有點熟悉?
是我的……名字嗎?
當他想要分辨清楚那聲音的來源的時候卻又感覺那些聲音仿佛隔著萬水千山,模糊不清。
他的意識艱難地掙扎著,試圖從那片粘稠的虛無中掙脫出來。
每一次嘗試,都帶來劇烈的、撕裂般的痛楚,仿佛靈魂本身都在呻吟。
啪嗒…啪嗒…
冰冷的觸感,密集地落在臉上,帶著泥土和草木的氣息。
這是……雨?
更多的冰冷感覺涌來,浸透了男人的全身。
衣物沉重地貼在皮膚上,讓他寒氣刺骨。
“娃子?醒醒!能听見我說話不?”
一道蒼老的聲音傳到了他的耳朵之中,帶著真切的焦急。
費盡了仿佛移山填海般的力氣,他沉重的眼皮終于掀開了一條縫隙。
視野先是模糊一片,只有灰蒙蒙的光線和無數砸落的、冰冷的銀線。臉上濕漉漉的,全是水。
他下意識地眨了眨眼,更多的雨水混著模糊的視線流下。
首先他看見的就是一張布滿歲月溝壑、被雨水打濕的臉龐,和自己湊得很近。
老人頭上戴著破舊的斗笠,雨水順著邊緣淌下。身上披著一件同樣陳舊的簑衣,散發出干草和雨水的味道。老人的眼神渾濁,卻透著山里人特有的質樸和關切。
“哎喲!可算醒了!老天爺,嚇死老漢了!”
看到嚴瑾睜眼,老漢明顯松了口氣,布滿老繭的手連忙扶住他的肩膀,“娃子,你咋躺這大雨地里?可不敢睡啊,要凍壞的!”
嚴瑾喉嚨干澀得發不出聲音,只能虛弱地轉動眼珠。
雨水沖刷著他的視線,他努力環視四周。
山巒連綿起伏、被大雨籠罩的陌生地界。
郁郁蔥蔥的樹木在雨幕中顯得影影綽綽。自己躺在一處泥濘的山路邊上,身下是濕透的枯草和碎石。
遠處山坳間,隱約可見幾縷炊煙,在雨幕中顯得格外縹緲。
這是哪里?
我……是誰?
為什麼在這里?
他試圖回想,但念頭剛起,腦海中便如同投入巨石的沸油鍋,瞬間炸開一片混亂!
無數破碎的光影、扭曲的聲音、模糊的面孔、難以理解的道紋……如同失控的洪流般瘋狂沖撞!
劇烈的頭痛讓他悶哼一聲,臉色瞬間煞白,額頭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冷汗。
“娃子?娃子你咋了?是不是哪里傷著了?”
老漢見他臉色劇變,痛苦地蜷縮,更加焦急,連忙用力將他從泥濘的地上攙扶起來,“別怕別怕,先起來!地上太涼了!”
靠在老漢並不強壯卻穩當的身上,嚴瑾大口喘著氣,強行壓下腦海中翻江倒海的混亂。
劇烈的頭痛稍有緩解,但那種空落落的、茫然無措的感覺卻更深了。
他什麼也想不起來。名字?來歷?過往?一片空白。只有“嚴瑾”這兩個字,似乎……與自己有關?是剛才老漢叫的?
“多……多謝老丈……還不知道老丈怎麼稱呼?” 他聲音嘶啞得厲害,這聲音就連他自己听見了都嚇了一跳。
“哎,客氣啥!你叫我陳老漢就行了,山里人撞見了,還能看著你凍死不成?”
陳老漢擺擺手,將他扶穩,摘下自己的斗笠不由分說地扣在嚴瑾濕透的頭上,“看你這樣子,是遭了難了?這大雨天的,你咋一個人跑這荒山野嶺來了?”
嚴瑾感受著頭頂斗笠帶來的一絲微弱遮蔽,冰冷的雨水順著脖頸流下,卻讓他混亂的思緒冷靜了一絲。
他需要信息,更需要一個暫時安身之處。眼前的老漢,是他唯一的信息來源。
“我……”
嚴瑾艱難地開口,聲音依舊沙啞,腦中飛速編織著最合理的謊言。
“我叫王堇,是……逃難來的流民……路上遇了兵禍,官兵……官兵在追……我慌不擇路,就跑進了這山里……”
“也不知走了多久,實在撐不住……就……”
他適時地表現出痛苦和疲憊,這倒並非全是偽裝,身體的虛弱和精神的混亂是真實的。
“兵禍?官兵?”
陳老漢聞言,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同情。
“唉,這世道……前陣子听說北邊幾個州府是不太平。”
“造孽啊!那些當兵的,追你一個落單的娃子作甚!真是……”
他憤憤地念叨了幾句,顯然對嚴瑾的說辭深信不疑,“行了行了,別說了,先跟老漢回家!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你再淋下去,非得大病一場不可!”
“家?” 嚴瑾茫然地看著他。
“對,就在前面山坳里,不遠!”
陳老漢指了指雨幕中那幾縷炊煙的方向,“王小哥你放心,家里就我和老婆子兩個人,清靜。你先去避避雨,烤烤火,把濕衣裳換了,吃點東西暖暖身子再說!”
回家……烤火……換衣服……吃東西……
這些平凡到極點的詞匯,此刻在嚴瑾混亂而冰冷的意識中,卻如同黑暗中點燃的火把,帶來了一絲微弱的、卻無比真實的暖意和渴望。
他失去了力量,失去了記憶,失去了過往的一切,像一塊被沖上岸的朽木。
而眼前這個萍水相逢的老人,和他口中那個簡陋的“家”,成了他在這片陌生天地間,唯一的浮木。
“多……多謝陳老伯……”
嚴瑾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一次,多了幾分真心實意。
“走吧走吧,別客氣了,扶著老漢!”
陳老漢緊了緊簑衣,攙扶著嚴瑾,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泥濘的山路,朝著雨幕深處那幾縷象征著人間煙火的炊煙,蹣跚而去。
冰冷的雨水依舊無情地沖刷著山林,也沖刷著嚴瑾身上最後一絲屬于“仙尊”的痕跡。
斗笠下,他低垂著眼瞼,遮住了眼底深處那片揮之不去的、巨大的茫然。
失憶的迷霧籠罩著他,前路未知,如同這籠罩群山的厚重雨幕。
在這具虛弱、冰冷、空白的軀殼里,到底裝著怎樣的過去?
疑問如同冰冷的雨水,浸透了他的靈魂。
而答案,或許就藏在前方那片簡陋的屋檐下,也或許,等待著他親手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