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濘的山路在雨幕中顯得格外漫長。
嚴瑾幾乎是被陳老漢半攙半拖著,才深一腳淺一腳地抵達了山坳深處那幾縷炊煙的源頭。
那是一座極其簡陋的茅草屋,依著山壁搭建,牆壁是夯實的黃泥混著碎石,屋頂覆蓋著厚厚的茅草,在瓢潑大雨的沖刷下顯得有些岌岌可危。
屋前用籬笆勉強圍出一個小院,里面散亂地堆放著一些農具和曬干的柴草,此刻都被雨水打得透濕。
唯一顯出點生氣的,是茅屋煙囪里冒出的、頑強抵抗著雨水的淡淡青煙。
“老婆子!我回來了,還帶了個落難的娃子!”
陳老漢隔著雨幕喊道,聲音里帶著一些急切和關切。
吱呀——
破舊的木門被從里面拉開一條縫,露出一張同樣布滿風霜、眼窩深陷、臉色蠟黃憔悴的老婦人的臉。
她身上裹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襖,看到陳老漢和他攙扶著的、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嚴瑾時,渾濁的眼中先是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化為了一絲隱藏極深的憂慮。
“老頭子!這麼大的雨……快,快進來!這娃子……”
她的聲音沙啞而虛弱,伴隨著壓抑的咳嗽。
“先回屋里,里頭說!”
陳老漢連忙扶著嚴瑾擠進屋內,反手關上了門,將冰冷的雨水和喧囂隔絕在外。
一股混合著草藥味、柴火煙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霉濕氣息撲面而來。
屋內空間狹小昏暗,只有靠近角落的土灶里燃著微弱的柴火,提供著有限的光和熱。
火光映照下,能看到屋內陳設極其簡單。
一張粗糙的木桌,幾條板凳,角落里堆放著一些干草藥和雜物,以及靠牆的一張鋪著破舊草席的土炕。
整個屋子顯得清貧、寒酸,卻又帶著一種被艱難生活磨礪出的、頑強的煙火氣。
嚴瑾被陳老漢扶著坐在灶火旁的一條矮凳上,冰冷的身體接觸到灶膛散發出的微弱暖意,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陳老漢的老伴也顧不上自己病弱,連忙從炕上扯下一條雖然破舊但還算干燥的麻布毯子,顫巍巍地遞給嚴瑾︰“娃子,快,快裹上!別凍壞了身子骨!”
“多……多謝大娘……”
嚴瑾接過毯子裹在身上,冰涼的四肢終于感受到一絲暖意。他抬起頭,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這位善良的老婦人身上。
陳老漢的老伴蠟黃憔悴的臉上刻滿了愁苦的皺紋,眼窩深陷,嘴唇干裂發白,呼吸短促,時不時伴隨著幾聲壓抑的咳嗽,整個身體都透著一股油盡燈枯般的虛弱。
任誰看了,都會認為這是一位飽受病痛折磨、行將就木的老人。
然而,就在嚴瑾的目光落到陳大娘額頭的瞬間他渾身猛地一僵!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的、帶著強烈惡意的悸動感,毫無征兆地刺入了他混亂而虛弱的意識深處!
那是什麼?
嚴瑾的瞳孔下意識地收縮。
在昏暗搖曳的灶火光線下,他模糊地“看”到在陳大娘那布滿皺紋、汗津津的額頭皮膚之下,竟隱隱縈繞著一絲絲極其細微、若有若無的……黑氣!
那黑氣如同活物般,極其緩慢地、詭異地蠕動著、盤旋著。
它並不明顯,混雜在老人因痛苦而滲出的汗水和油光中,常人根本難以察覺。
嚴瑾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夠看見這詭異的黑氣,但他卻知道這黑氣絕非尋常疾病!
嚴瑾的心髒在胸腔里不規律地跳動起來,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瞬間壓過了灶火的暖意。
他雖然記憶混亂,力量盡失,如同凡人般孱弱,但某種近乎本能的“感知”卻在這一刻被觸發了!
這黑氣……陰冷、污穢、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粘稠感……
它盤踞在老人的眉心祖竅,如同附骨之蛆,正一點點地蠶食著她的生機!
這絕不是普通的傷寒發熱,也不是積勞成疾!這感覺……像是……像是某種……毒?或者其他的手段?
“娃子?娃子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陳老漢見嚴瑾直勾勾地盯著自己老伴,臉色煞白,眼神驚疑不定,連忙關切地問道。一邊的大娘也疑惑地看著他。
嚴瑾猛地回神,強行壓下心頭的疑惑想要立刻遠離那黑氣的本能厭惡感。
他不能表現出來!他現在只是一個被救的落難者,一個虛弱無力的凡人!
“沒……沒什麼。”
他連忙垂下頭,裝作是被凍的發抖,“就是……就是剛才淋了雨,有點……有點頭暈。大娘……您的臉色……看著不太好,病得很重嗎?”
他順勢將話題引向大娘的病。
提到這個,陳老漢臉上頓時布滿了愁雲慘霧,重重地嘆了口氣︰
“唉!誰說不是呢!老婆子這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老婆子本來是邊上涼州府的醫師,就是因為沒有來得及救下府尹家的小公子就被遷怒了。”
“自從……自從俺們被涼州府尹趕出來,老婆子心里就憋著口氣,路上又受了風寒,回來就一病不起。”
“請了郎中來看,都說是憂思過重,寒邪入體,傷了根本,加上年歲大了……只能慢慢調養,用些溫補祛寒的方子吊著……”
大娘也虛弱地咳了幾聲,苦笑著擺擺手︰“老毛病了,死不了……就是拖累了老頭子……讓他這麼大年紀,還天天冒著雨進山給我采藥……” 她看向陳老漢的眼神充滿了心疼和愧疚。
憂思過重?寒邪入體?
嚴瑾听著陳老漢的解釋,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瞥向陳大娘額頭上那若有若無、緩慢蠕動的黑氣。
不對!絕不僅僅是這麼簡單!郎中的診斷,恐怕只看到了表象!這黑氣……才是真正的元凶!
一股強烈的無力感瞬間攫住了嚴瑾。
他看出了問題,卻什麼都做不了!
他失去了力量,失去了記憶,甚至無法解釋自己看到了什麼!他現在只是一個比凡人好不了多少的、需要依靠別人收留的廢人!
“陳老伯……您剛才說,大娘以前是……醫師??” 嚴瑾強迫自己冷靜,試圖尋找線索。這詭異的黑氣,會不會和那段遭遇有關?
陳老漢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悲憤,他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唉……都是過去的事了,提它作甚!那州府的小公子……得的是急癥,來勢洶洶,神仙難救!”
“可……可他們不講理啊!硬說是老婆子醫術不精,誤診害命……差點……差點就要了她的命!”
“最後……最後是念在我們老兩個人兢兢業業多年,才……才只是貶為庶民,趕出了涼州……” 老人的聲音漸漸哽咽,充滿了屈辱和痛苦。
嚴瑾默默听著,心中疑竇叢生。
這黑氣,是單純的疾病變異?還是……某種更惡毒的報復?或者是……在涼州府內沾染上的不干淨的東西?
他看著眼前這對善良、苦難、相依為命的老人,看著陳大娘額頭上那如同毒蛇般盤踞的黑氣,一股沉甸甸的責任感和無力感交織在一起,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必須先活下去,然後再想辦法弄清楚這黑氣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