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硯山指尖那支斑駁狼毫浮現的瞬間,整個魂界仿佛墜入了萬丈冰淵。
沒有驚天動地的法則崩鳴,也沒有天地變色的靈力暴漲,只有一種沉寂到極致的壓抑,仿佛整片空間都被那支舊筆鎮住了魂魄。
那是歲月的重量,是一個畫道修士傾盡一生的執念。
也是陳硯山送別舊愛,落下最後一筆的儀式。
玉削骨的眼,倏然睜開。
那雙曾倒映雪夜爐火的瞳孔,此刻早已失去所有溫度,剩下的,只有死海般深沉的寒意。
她臉頰上的淚珠尚未滑落,便被魂界的冷意凍結成兩顆猩紅色的冰珠,靜靜地嵌在蒼白如紙的肌膚上,映著陳硯山的身影和那支……象征訣別的筆。
她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卻像冰層下暗涌的火山︰“陳硯山,幾百年了……你就是為了殺我才來的嗎?”
不再顫抖,不再憤怒,她的聲音平滑得可怕,仿佛千年寒鐵相撞,透著徹骨的刺痛與清醒︰“你憑什麼?”
她盯著那支狼毫筆,仿佛它才是真正的凶器,比任何神通更致命。
因為那筆畫下的是她的起點,如今也要成為她的終點。
“你說要畫我的臉,可到頭來,是拿這支筆來殺我的心。”
“陳硯山,你真是個好畫師。”
嗤!
就在她說出這句話的瞬間,一聲輕微卻刺骨的碎響傳來。
並非外力所致,而是她自己。
臉頰上那兩顆冰淚珠,在她靈魂深處的崩塌中,驟然碎裂,化作齏粉!
仿佛某種壓抑了千年的情感與執念,一並從她心海中炸裂。
轟——!
一聲怒嘯自魂界上空炸響!
她頭頂那尚未徹底坍塌的“情道神像”,在這股瘋狂意志的沖擊下,再次震動。
不同于之前的裂痕擴散,這一次,是她主動毀滅——她親手將那個曾讓她心動、讓她心碎的道途一寸寸撕裂!
“你說我走錯了路,可我這一生所愛,只有你一人!”
玉削骨仰天長嘯,聲音不帶一絲哭腔,反倒透著一股幾近癲狂的痛快!
“我修多情,你棄我而去;我走情道,你卻執意離別!”
“我所有的錯,只不過是太愛你!”
那瞬間,魂界風暴倒卷,殘破神像碎片、鏡面回憶、血色魂絲、情魂殘影……全都在她的意志下化作一團蒼白到透明的烈焰!
這火,不燃情,不燒恨,卻焚盡了她曾經對“愛”的一切希冀與幻想。
烈焰的中心,不再是溫暖,而是絕對的冰冷與死寂。
她在自我剝離——將“情”從靈魂中抽走,燒干,斬斷,碾碎!
“絕情道?”她冷笑。
“那只是懦夫斷情求生的逃避。”
“而我所走的路,叫——滅情。”
她身後那早已分裂破碎的三面虛影,在蒼白火焰中劇烈扭曲,最終融合、塌縮、重塑!
一張面孔浮現。
依舊是她。
卻是那種能讓神魂凍結的冷美,五官精致絕倫,眼眸中卻再無人世情緒,只有滅盡天道、情感、記憶的毀滅意志!
“我要滅的,不是你陳硯山。”
“而是這天道所謂的‘情’。”
“滅那虛偽的多情,滅那卑微的深情,滅那道門嘴上說的斬情證道,卻活得比誰都貪婪的假情!”
她周身烈焰凝聚,最終化作一道巨大的石碑。
那碑非石非金,通體如冰,卻寒得能凍結神魂。上面沒有一個字,只有千萬張扭曲掙扎的人臉,在痛苦嘶嚎——
那是被“情”所傷之人的記憶殘響。
碑立魂界,天地失色!
“滅情碑”成!
一股前所未有的、毀滅一切生機與牽絆的“滅情道意”爆發,瞬間掀飛陳硯山筆下的訣別氣息!
嚴瑾在遠處也悶哼一聲,連春秋卷都難以抵擋這股恐怖道意!
他感受到自己的記憶深處——所有關于“愛”的回憶、關于“情”的執念,哪怕只是孩童時的依賴、少年時的懵懂、成年來的一念柔軟——都在被這滅情之意一點點剝離、凍結、撕裂!
他駭然地望著那座正在成型的“滅情天碑”。
那並非只是玉削骨道心的蛻變,更像是一場自我焚毀後的重塑——她徹底斬斷了最後一縷“牽掛”的線,連情緒的殘渣都不肯留下,踏上了一條以恨為魂、以滅為道的極端之路。
陳硯山的手,終于微微顫了。
那支斑駁的狼毫筆在他指尖停駐,沉重得像扛著整個過去。
他眼中的溫柔與悲憫,終于在那一刻消散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至死的疲憊與……了悟。
他看到了。
看到了那個曾在雪湖邊吹簫的少女,在千萬年寂寞與苦痛中,一點一點被他親手畫進執念里,又親手抹去。她眼中不再有他記憶中那個“玉兒”的影子,只剩下灰敗恨海,波瀾滔天。
他喃喃輕喚了一聲︰
“玉兒……”
卻迎來一聲刺骨的冷笑。
“你不配再叫這個名字。”
玉削骨的聲音冷得像是從雪原下萬年凍土中刨出的鐵器。
她緩緩抬起手,遙指陳硯山。
“就讓你曾經最驕傲的畫道,來為我的新生陪葬吧。”
那座尚未完全凝實的“滅情天碑”虛影,如同一道蒼白色的天譴,攜帶著撕裂時空的滅意驟然壓落!
整個魂界劇烈震蕩,空間哀鳴,仿佛整個夢魂界都要在這道碑意下灰飛煙滅。
玉削骨的身影,與那碑影徹底融合。
她不再是人,不再是魂,不再是玉削骨。
而是一道貫穿古今的恨意——為情而生,為滅而來!
而面對這一切,陳硯山只是緩緩抬起了手。
他沒有動用那柄傳承至今的“造化筆”。
他只握著那支早已斑駁的狼毫,筆尖在空中輕輕一頓。
那一刻,狼毫筆上仿佛浮現出萬千筆痕,每一道都刻著回憶,每一道都藏著歉意。
他沒有逃,沒有躲,甚至沒有動用任何術法。
只是將筆,輕輕指向天碑。
仿佛這一筆,不是用來抵擋。
而是用來告別。
那一瞬間,天地靜默。
恨意如海,情火如淵,兩股道意在虛空中踫撞、翻滾,彼此吞噬!
整片魂界都在顫抖,崩塌的邊緣伸出無數記憶碎片,連夢道的底層也在開裂!
而此時——
“老師!”
一道急切的呼聲從遙遠的夢境邊緣響起。
嚴瑾身影暴掠而至,魂光震蕩,眼中血絲翻滾。
他沒有任何猶豫,手中造化筆亮起滔天神輝,那支代表畫道本源、承載兩代傳承的神筆,已然浮現。
下一息,他就要將這筆全力擲出,傳給陳硯山——
但——
啪!
那支筆卻在半空中驟然停住,仿佛被無形之力定格。
不是陣法,不是外力。
而是陳硯山自己的意志。
老人沒有回頭。
他只是站在那裹挾萬古恨火的碑影之下,仿佛風雪中的老松。
他眼中不見恐懼,也不見掙扎。
只剩下決絕。
他緩緩看著自己手中這支舊筆——那不是仙寶,不是神兵,它寫不出壯麗江山,也畫不出驚天法圖。
但他用它,曾畫下過那個在雪湖吹簫的少女。
也正是它,曾經在畫稿的背面偷偷刻下了一行小字︰“她回頭一笑,我此生願白首。”
而現在他輕輕搖了搖頭。
沒有言語。
但那一刻,嚴瑾明白了。
這位老人在魂界所畫的,不是術數之術,不是殺敵之筆,而是一生執念的落幕。
這一筆,他要自己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