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筆仍在空中揮灑,筆鋒游龍走蛇,宛若春風化雨,每一筆落下之後天地都在更新。
春秋卷中,那一圈圈年輪緩緩轉動,時光如水潺潺落下,竟在嚴瑾一人之手中,將天地法則扭轉得如繪圖落紙、信手拈來。
破碎的皇城之中,塵灰飛舞間,斷垣殘壁緩緩重聚;塌陷的大殿如被無形之手托舉,磚石歸位,飛檐走角在晨曦之中熠熠生輝,宛如穿越千年的王都甦醒。
更令人瞠目結舌的,是那些原本被煉魂陣吞噬過半、氣息奄奄的百姓。
此刻,他們的軀體在春秋卷宙道之力的溫潤包裹下緩緩愈合,生機一點點回溯,就連靈魂中被魔氣染污的痕跡也在褪去。
時間仿佛被嚴瑾親手倒帶,硬生生把眾人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
他們一個接一個醒轉,如同大夢初醒般,迷茫地望向半空那道黑袍翻飛、金絲若隱若現的身影。
“那是誰?”
“他救了我們……但怎麼看著……有點眼熟?”
“是那個畫師!就是他救的我們!”
人群逐漸回過神,先是三三兩兩地有人跪下,隨即如潮水般,哭喊與叩首之聲此起彼伏。
“多謝恩人!多謝仙君救命!”
一時間,京城之地伏者如雲。
整個下界的靈識也仿佛被這“重繪世界”的奇景所震撼,甚至不知多少門派高人,透過秘法窺見此幕,皆陷入長久的沉默。
有人以魔亂世,有人卻能逆轉宙道,令生者回還,死者再生。
而嚴瑾,兩者皆佔。
他們不知道,這並非“仙法”的奇跡,而是一個執念太深的瘋子,在用自身修為去硬抗一個世界的因果。
但並非所有人都在這奇跡中獲得新生。
在重塑中的皇宮殘垣中,兩道身影仍顯得狼狽不堪。
大鳴皇帝和那位先皇皆披頭散發、衣衫襤褸,面色慘白,體內氣息衰微如風中殘燭。
那是沈青留下的傷痕,屬于那條通天之路。
“呵……”先皇喉中一聲低笑,捂著胸口,眼神混沌,“沒想到那小子……居然真的是上界仙尊……”
“這飛升計劃,本以為是我們在掌棋,結果現在才知道,我們只是螻蟻。”他抬頭看著那片天,眼中有灰敗,也有一點殘存的執拗。
“但他沒殺我們。”皇帝低聲說道,目光微微顫動,“說明……我們還有機會。”
“機會?”先皇搖頭苦笑,“那不是機會,是他不願讓小九為難而已。你當他是仁慈?不是,他只是還在乎她罷了。”
兩人氣息不穩,說一句話都帶著內傷咳嗽,但此刻卻難得地安靜下來,誰也沒再爭執什麼。
“父親,”皇帝低聲道,“她還在他身邊,她……還是我們陳家的人。”
“只要小九還認我們是親人,只要她還是那個瘋小子的逆鱗……”他沒有說完,只是輕輕抬起手,遙遙指向遠空那抹紅影。
那一襲紅衣,此刻靜靜懸在空中,獵獵作響,明眸緊緊盯著嚴瑾的背影,眼底情緒翻涌,如山洪欲來,卻始終沒有落下一滴淚。
她似乎早已听不到下方父皇與先皇的低語,只是那樣望著他,目光執拗又復雜。
而嚴瑾,仍在畫。
他一筆落下,眾生回溯,他心如止水,卻在修補這破碎世界的過程中,輕輕轉頭,回望了一眼陳諾。
少年眸光落下時,春秋卷止,造化筆停。
下一瞬天地歸寂唯有風聲,穿過萬里畫卷。
世界在這一刻似乎恢復了平靜。
嚴瑾立于半空,黑袍無風自動,長發如墨般飄散。
他緩緩收筆,筆尖的朱砂尚未干透,仿佛連空氣都被染上了肅殺與神聖交織的氣息。
他身後的春秋卷緩緩卷合,如同一段被擱置的舊夢,最終化作一道流光,沉入他掌中。
“他們也該感應到了吧……”
他低聲喃喃,聲音輕得幾乎隨風散去,沒人听清他說的是什麼。
陳諾不知何時已飛至他身邊,紅衣在空中緩緩收攏,眼神帶著一絲猶疑和壓抑的關切。
她輕聲問︰“阿瑾,你……還好嗎?”
嚴瑾沒有立刻回應。
他只是靜靜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淡得幾乎不帶任何情緒,仿佛眼前的少女只是他記憶中的一段畫面。
陳諾心頭一顫,莫名地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距離感。
這一刻,她幾乎要懷疑,那個曾在喚她“諾諾”的少年,是否還存在于這具身體里。
可很快,她又咬了咬唇,將那絲慌亂壓下。
她意識到,嚴瑾雖然救了這個下界,但他的氣息、他的神色、甚至連他的語氣都有些變了。
他變得安靜、強大、甚至有些冷漠。
像一個已經看透時間與眾生的存在。
——
與此同時,月魂洞天之外、上界的極天之巔。
在一座直入蒼穹的白玉樓閣中,仙霧繚繞,星辰倒懸。
白玉京,天機閣。
閣中萬象演化,一位通體雷紋纏繞、宛若天威化形的老者從靜坐中睜開雙目,瞬間,睫毛上掉落的塵埃在空中燃起天圖。
“春秋卷復甦了……”他低語。
“畫天魔尊,果然重生了。”
那一剎,天機閣內的星盤暴走旋轉,日月逆行,萬象顛倒。
“春秋回轉、造化逆斡,五百年前的宿命已起波瀾。”
“天命……將亂。”
“立即調令,封鎖月魂洞天!不得有任何人出入半步!”
他聲音落下時,整個白玉京內早已風雷大作,無數光符飛速傳遞,白玉京的一道封天令自仙界東境發出,朝整個上界擴散!
——
而就在這一刻,遠在下界的大鳴皇城上空。
嚴瑾手中的春秋卷忽然一震。
他神色微動,掌心微收,卻感到卷軸深處,有一股異樣的寒意尚未散去。
那是一道“裂痕”。
仿佛有某個意識,正透過那道裂痕窺探著他。
他眉頭一皺,指尖微動,識海如天幕般轟然展開。
一道熟悉又令人厭惡的聲音,從春秋卷深處傳來,幽幽如鬼魅,恍若從記憶深淵中爬出的魔念︰
“別以為這就結束了。”
“白玉京還在,天道就還是他們的。”
“你救了她一次……可你救得了第二次?第三次呢?”
那聲音像是刻意挑釁,像是在暗示某種未來的注定。
嚴瑾沉默良久,掌心輕輕攤開,一縷光從指縫逸出。
“無妨。”他低語,“我已有計劃。”
“你只需要看著,我怎麼一步步,把他們奉為天命的玩意兒……碾成碎屑。”
他話音落下,春秋卷被他重新收入識海。
可識海深處,那一隅未曾愈合的裂痕中,一道金色的豎瞳緩緩睜開,仿佛還在潛伏……等待。
陳諾在一旁,始終凝視著他。
終于,她靠近了一步,聲音低得仿佛怕驚擾了什麼︰
“阿瑾……你,還……是你嗎?”
她的聲音輕,卻透著一絲顫抖和不安。
嚴瑾忽然扭頭看向她,嘴角竟露出一抹似笑非笑。
“不是我,還能是誰?那個魔尊?”
陳諾怔住。
他的笑容熟悉,卻又讓人恍惚。
那是她記憶中那個笑起來眼楮彎彎的少年,卻又帶著一絲深不可測的冷意,仿佛時間在他身上流淌過千百年,他早已不再是她曾經熟知的那個人。
可他終歸還是笑了。
那一笑,仿佛是在說︰
我還在。
但,也不再只是那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