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嚴瑾的心仿佛被什麼重重一擊。
這是他曾經的師門?
可畫面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已悄然更替。
雪夜漫天,一抹紅裙翩然舞起。
那女孩笑著,眼里藏著三千星辰,輕輕握住他的手︰“阿瑾,你什麼時候才肯畫我?每次都找借口。”
“你畫我,我就不走了。”
那一句似嬌嗔似玩笑的輕語,仿佛昨日耳畔,還帶著體溫。
可——
畫中有情,畫外無命。
為了留住她的魂魄,他將她與自己共同封入畫卷之中,以畫代命,以心鑄界,紙上歲月不離不棄。
可她卻從未再醒。
從那一刻起,黑袍少年走上了一條不歸之路。
一世接一世,他在輪回中苦苦掙扎,反復嘗試復生之法,卻一次次失敗。信念在崩塌,愛意也在瘋狂中逐漸變了形。
終于有一世,他化身魔尊,焚盡三界生靈,只為得到那傳說中的“逆魂丹”。
他與死界之主交易,獻上三千億魂魄,只求她能回到身邊。
那一世,他在血海中堆出萬魂之塔,將自己的靈識獻祭于月色之下,最終接觸到了那個天然親近魂道的“月魂洞天”。
他發現,下界的“明月族”是世間最能與魂魄共鳴的族群。
于是他將自己情、念、憐憫從魂中剝離,把全部的魔意封鎮在月魂洞天的天道之巔,鑄成一位“監察者”。
一個由自己親手創造、用于拷問自身的存在。
而他那具剝離後的身軀,冷酷、理性、瘋狂,親手創造出“月神信仰”,打造文明體系,引導無數靈魂朝向某個未知的未來——
為的,只是那最後的一絲希望。
現在,他這一世的“重生”與“覺醒”,也不過是自己布下的棋局之一。
一次推演。
一個備選。
是試圖再次破局,還是徹底畫上句點——答案,就在此刻了。
“你終于想起來了。”
那道聲音仿佛從識海最幽深處緩緩涌出,帶著一股讓人脊背發涼的幽冷。
它像是多年埋藏在心底的舊信,又像是壓抑太久的自我低語。
下一刻,春秋卷中,一道道模糊的人影緩步走出。
他們有的眉目與嚴瑾如出一轍,有的則帶著陌生卻熟悉的輪廓,但他們眼中的神情,卻毫無例外地透著一種——麻木,殘忍,甚至是近乎冰冷的絕望。
“你們……都是我?”嚴瑾眉頭緊蹙,聲音嘶啞。
“我是你。”那為首的黑袍青年淡淡地說,“我是你剝離出的執念,是你最初對她的愧疚,是你最後走入深淵前,留給自己的那一把刀。”
“你每一世都在遺忘,每一世都自以為是初見。”
“其實——”
他們所有人都抬手,指向嚴瑾心口的位置。
“你的心,早就死在了她的墓前。”
說完,他不等嚴瑾開口,繼續逼問。
“我來問你。”
“你還要繼續畫嗎?”
“哪怕這畫,注定要染滿血;哪怕這條路,到頭來她也永遠不會記得你。”
……
嚴瑾沉默了,雖然他被灌輸的記憶一下子沖擊得他的精神有些震蕩,但他還是在第一時間就知道了這些黑袍自己說的是誰。
因為在他得記憶之中嚴瑾也看見了一個同樣身穿紅裙的少女。
少女的面容嚴瑾沒有看清,但他可以肯定那人是誰。
識海之中風沙獵獵,沉寂如死。
嚴瑾就那樣靜靜地站著,像是一個失去了所有重量的影子。
他腦中翻滾著那些被喚醒的記憶,每一幕都是尖刀割肉,每一段都如烈火焚身。
那份痛苦,遠比天雷更凌厲,比他當年親手將自己封入卷軸時,更撕心裂肺。
他閉上眼,又緩緩睜開。
聲音沉著,卻如劍出鞘︰
“所以你現在是想要她活過來嗎?”
對面的黑袍青年們的身影漸漸重合在一起,他冷冷一笑道︰“你這話問得可真好笑。我所有的時間所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了她?”
他頓了頓,笑意漸斂,語氣變得近乎癲狂︰
“可這一世,我將不再為她復生。”
“我要讓她重活。”
“不是以畫中魂,不是夢中影,也不是以那虛虛實實的神魂之形。”
“我要她以真正的人之身,活在這世間,有血有肉,有哭有笑。”
“之前的每一世我都失敗了。”
“不是我不夠強,是這狗屁天命在後面操弄。”
“上界、下界,洞天、秘域,每一個世界都有一套死死不變的天道邏輯,生死有命,輪回有數。”
他眼神陡然冷冽︰
“所以——”
“我要把你吃了。”
“你就是我一直等待著的那個變數,你是一個完整的天外之魔!”
“哈哈哈哈!”
說到這里,黑袍青年臉上的表情變得更加夸張,一陣猖狂的笑聲成為了這識海空間之中唯一的聲音。
春秋卷在這笑聲之中忽地劇烈震顫,仿佛有一條怒龍在其中翻騰!
識海風暴爆發的下一刻,現實之中的嚴瑾猛然睜開眼楮!
雷柱已經崩塌,晨光破曉,第一縷天光照進了戰場的廢墟。
可在他深邃的瞳孔之中,依舊映著兩道重疊的身影——
一是此刻的他。
一是那萬古之前,踏血成魔的執念之魂。
“春秋……”嚴瑾輕聲低語。
“從今天起,不再是我的牢籠。”
“我,嚴瑾——”
他抬頭望向高天,朝陽如血。
“這一世,就從這月魂洞天開始,一步一步,踏上白玉京,登天問命。”
他眼中燃燒著千年未熄的怒火,臉上寫著不甘與癲狂。
同一張臉,同一雙眼楮之中卻有著天差地別的氣質。
一個沉靜如淵,眼中有光。
一個偏執癲狂,眼中是火。
商心言和老夫子怔怔地看著高空那道身影,仿佛連天地間的空氣都在此刻凝固了。
老夫子還沒反應過來,嘴巴半張著,一時愣在原地。
而商心言卻在第一眼看到嚴瑾那副癲狂的模樣時,整個人便驟然一震,幾乎瞬間認出了那股熟悉又令人心驚的氣息——
那是五百年前,她那個走入魔道的小師弟墮魔前的模樣!
“小瑾……”
她喉嚨發緊,唇瓣輕輕顫抖,聲音低得幾乎听不見,眼眶中水光晃動,眼淚幾欲落下。
可不知是她的聲音太輕了,還是那空中的嚴瑾已然陷入了徹底的瘋狂,他沒有听見,也根本沒回應。
高空中的青年,原本笑得癲狂,笑得如瘋子一般。
可下一瞬,那笑意忽然凝固了。
像是識海深處的兩道意識達成了某種詭秘的妥協,他那雙本就異樣的眼楮,在這一刻徹底定格,旋即翻涌出璀璨刺眼的黃金之光。
一層細密的龍鱗,從他肩膀一路蔓延至脖頸,肌膚泛出金屬般的光澤,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威壓。
他舔了舔嘴唇,像是在適應新的身體狀態,又像是在品嘗某種久違的甜美。
緊接著,他忽然仰天大笑,那笑聲穿透天幕、震蕩八方。
整個月魂洞天的修士都在這一刻听見了那道滄桑而滾燙的吟誦,如狂風卷動畫卷般,字字如鋒,如雷貫耳!
“造化揮毫裂天青,九劫焚身宿命輕!”
“春秋卷展滄桑覆,墨盡蒼生血浪傾!”
“恨蘸星河書罪偈,筆鋒掃盡古今庭!”
“萬載丹心成燼雪,一痕殘月照孤翎!”
“山河碎作丹砂冷,乾坤倒懸硯池冥!”
“誰言畫道無鋒刃?卷破蒼茫我獨尊!”
天地間轟然震動,春秋卷在他身後緩緩展開,卷軸上黑白交錯、星河翻滾,一幅幅曾被塵封的絕畫仿佛在這一刻復甦!
畫中尸山血海、黃泉逆流、日月崩碎,萬象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