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蒼老卻平穩的聲音在大殿中緩緩回蕩，像是從時光盡頭飄來的一縷幽風，穿越萬千寂靜。
沈青心頭微震，他的眸光微凝。
他可以斷定那不是皇帝的聲音。
這聲音雖老，卻沒有衰敗之意；語氣雖然遲緩，卻不顯虛弱。
那是一種習慣掌控全局者的語態，如山中老虎閉目養神，仍足以讓群獸俯首。
下一刻，大殿深處傳來緩緩的腳步聲。
不是靴底踏地的聲響，而像是時間在緩慢行走，厚重、沉穩、古老，每一步都仿佛踩過一個朝代的灰燼，踏碎了半部史書。
然後，沈青看到了那人。
一個身著黑金龍袍的老人，鬢發斑白，面容清 ，背脊挺直，像一桿未曾彎折的長槍。
他身上沒有任何靈力波動，像個再尋常不過的老人，可正因如此，才更讓人警惕。
他連一絲靈壓都沒有，但比起那些靈境強者，這樣一個“看不出深淺”的人，才是真正的可怕。
幾個呼吸後，沈青終于看清了那張臉。
他身形微頓，眼中猛然收緊，像是舊日塵封的畫卷，在腦海中轟然展開。
那是很多年前，他還只是個青澀少年，受命入宮為祖圖描金，在皇極殿外，第一次遠遠地看見這位威嚴不言自明的皇者。
他記得這張臉。
這是大鳴的先皇。
那個早在史書上蓋棺定論、寫著“仙逝”的帝王。
“你……”沈青眼神鋒銳如刃，聲音低沉的開口，“原來……你根本就沒死。”
老人輕笑，眼中沒有絲毫慍色，反而帶著一股看盡風雨之後的豁然與閑適。
“幾十年了。”他緩緩踏下玉階，負手而行，“你還是跟當年一樣，驚才絕艷，鋒芒畢露。”
沈青冷聲道︰“而你，卻從一國之君，變成了個假死苟活的老鬼。”
先皇似乎沒被這句話刺痛，仍舊平靜地搖頭。
“沈青，如今的你，倒是有些讓朕失望。”
他語氣不重，卻透著一股淡淡的憐憫與惋惜，仿佛在看一個本該封神登天，卻走偏了路的棋子。
“那不成器的兒子早跟朕說過你，說你是大鳴最有可能破境入道的人……可惜了，竟也會走到反叛這一步。”
“反叛？”沈青嗤笑一聲，語氣冰冷，“我只是選擇不再陪你們唱這出偽善的戲罷了。”
先皇微頓，語氣微沉︰
“你以為你看到的真相就是真相？你以為殺了我兒、毀了這座宮殿，就能改寫這天下的命數？那只是你看到的一角。”
沈青的眼神一點點冷下去，像是一汪封凍的湖水。
“我不信命。我只信我親手畫出的符 。”
先皇深吸一口氣，目光銳利起來，卻仍不帶怒意。
“你有天賦，有野心，也有膽識。”
“這天下，最終只會落入最能掌控人心的那個人手中。”他步步而來，聲音仿佛從高處俯瞰，“逆勢者亡，順勢者昌。若你肯回頭朕可以不計前嫌。”
他在玉階之上停步，一字一句道出那張底牌︰
“你雖夜闖皇極殿，已犯死罪。但只要你肯回頭，朕可赦你一切過往。”
“等我飛升之後，立你為國師，位同宰相，執掌符道與玄門，萬人之上，僅尊一人。”
宮燈不語，金輝垂地。
沈青站在光影之中，身形修長，衣袂微動。他臉上看不出喜怒。
歸墟神燈照得他臉龐稜角分明，像刀裁出來的剪影。
那雙漆黑的眼楮里，毫無波瀾。
“所以。”
沈青終于開口了，聲音平靜中帶著一絲森冷，“你這些年躲在深宮不出，什麼都不管……說到底，是為了等這次飛升的機會？”
先皇听了，卻突然笑了。
那笑容太安靜了，安靜得讓人背脊發涼，像是他听到了一個天真到好笑的玩笑話。
“飛升？”他慢慢轉過身去，手負在背後，語氣輕描淡寫，“你以為朕隱忍了這麼多年，只是為了登上那座天門？”
他搖了搖頭，語氣隨意得像是在說今早吃了幾碗粥︰
“若只是飛升這種事……朕早在幾十年前就可以登天了。”
沈青眉頭頓時擰起。
“那你等的到底是什麼？”
“道果。”
先皇輕飄飄吐出兩個字，像是揭開了塵封百年的密賬，讓空氣忽然變得沉重起來。
他走到那盞歸墟神燈下，低頭看著燈芯里燃燒不息的金光，如同在注視某種永恆的生命之源。
“這片天地，”他的聲音仿佛穿透了金光，“你們一直以為是修行的沃土，是仙緣的搖籃……可對那些上界掌握大勢的人來說，它不過是一方實驗田。”
沈青眸光微凝，沉默不語。
“這方世界的生靈，自打出生起就與魂道天然親近。”先皇緩緩抬眼，語氣低沉，“你以為這是巧合？不，是他們一代代‘栽種’下來的結果。”
他看向沈青，眼中閃著一種說不清是驕傲還是警告的光︰
“最完美的魂道道種，是明月族。”
“你听說過他們吧？”
沈青眼神一沉。
“那個人人天賦卓絕，卻被各國聯合圍剿的族群。”
“你以為他們是因為‘天賦太強’才被滅的？”先皇微微冷笑，輕輕搖頭，“不是。是因為他們暴露得太早了。”
他伸出一指，在空中一劃，一縷魂光便如煙火般游走在他指尖，隱隱顯露出一枚古老的族紋圖騰。
“只要再給他們三十年，建成聚魂大陣，他們整個種族都能被煉成一顆最完美的魂道道果。”
“可惜，當年的大鳴，還沒強到能獨吞那口‘果實’。”
“所以你就……聯手剿滅了他們？”沈青聲音低沉，卻听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不是朕。”先皇搖頭，面不改色，“真正出手的是上界那些老東西。我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
他忽然笑了笑，語氣變得意味深長︰“不過，也得感謝嚴瑾那個小家伙。”
沈青眼神陡然一緊。
“他把明月族的完整魂玉帶了回來，剛好填補了最後那塊煉魂飛升大陣的拼圖。”
“那魂玉里藏著明月族與另一個魂道種族的共鳴，是魂道命理的核心引子。有了它，即便這方世界天崩地裂，這顆魂道之果也能在上界扎根，綻放。”
先皇抬頭看向殿頂，那盞琉璃宮燈投下的光暈，落在他眼底卻像是一道通向星海的門戶。
“這，才是朕等了幾十年的‘契機’。”
說著，他緩緩朝沈青走去，步履不緊不慢，卻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某種宿命上。
他的聲音也低了下來，像一柄在夜里出鞘的刀︰
“沈青，你明白嗎？”
“無論你我如何選擇——”
“這個下界……終將毀滅。”
沈青的眼神，終于徹底冷了下去。
他沒有回話。
整座大殿安靜得像是落了一層雪，只剩歸墟神燈依舊燃燒，金輝灑落在兩人之間，照亮彼此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