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郁蔥蔥的草木遮蓋住透入洞穴的陽光，潮濕的空氣仿佛在呼吸中滲出水來。清泉墜入石間的縫隙，回蕩開叮咚的水流聲響。
跟隨率先而行的少年踏進某處隱蔽的洞穴，魈愣怔片刻，驚訝打量起四周的陌生景致。洞庭恰好擺放著石制桌椅，到處充斥著純天然的安靜素雅。
他從未在絕雲間見過這般景致。
…甚至是璃月境內。
“這里是…？”
輕輕放下石碗，神千落側過眸來，神情正經，口中卻拐彎抹角著插科打諢。
“或許是一處奇妙的洞天？想來帝君大人法力無邊，為我們的診治開闢幾處靜謐的空間，也不算什麼難事呢。”
魈盯著他瞧。
總歸瞧不出絲毫的異常。少年還是清淺和煦地笑著，仿佛此處的景色再怎樣古怪，都不足以引起他的驚詫和慌張。
他總是很神秘，很可靠，會不動聲色地轉移注意力，又會在最為恰當的時機，以最矚目的姿態成為眾人的視線焦點。沒有任何與神千落相處之人，能夠抵制住不由自主依賴他的心理。
他也不例外。
從兒時，從初遇，從第一次仰望那燦若天驕的少年時，這樣的敬仰與憧憬就深刻心底，如絲如縷、糾纏跗骨、揮之不去。
因而他早已有所預感，他所關注的少年，或許絕非尋常的神明。
但那又如何。
魈注視他片刻，主動轉換了話題︰“如果根除業障會讓你付出相應的代價，千落，我不會接受。在這千年以來，我獵殺過數以萬計的怨魂，就算繼續這樣下去…”
“我既將其列為可行方案，豈有要我付出相等代價才能根除的道理。”神千落卻是拽過少年仙人的手，扯著他坐下，一本正經地做出把脈的動作，“若說代價，我反倒認為，是你要更加辛苦一些哦。”
“我？”本在擔心神千落的魈心底不安的預感還未來得及升起，就見少年人畜無害極了地沖他微微一笑。下一秒，抬手喚來一把鋒銳的匕首，扯著他的手掌就是一劃。
蜂擁的血珠頓時如同斷了線的珍珠，一滴又一滴浸透劃破的手套，最終滾入正好擺放在下方的石碗。魈並沒有躲閃，只是稍許失神，靜靜注視著血液的流逝，抬眸時，正巧對上了神千落的視線。
“竟是不躲不閃。”稍稍挑眉，少年顯得驚奇，“降魔大聖除魔千年，應當早已練就出了一身本能罷。”
“我所掌握的一切殺戮本能，不針對你。”
神千落注視他的眸光變得稍許深沉了︰“哪怕，你只是盤踞在他血液中的一縷罪業？”
順著掌心涓流而下的血液呈現不正常的黑紅色，‘魈’認真凝視著他，視線逐漸迷蒙為深不見底的黑暗，執拗地極輕地重復︰“我的一切殺戮的本能，不針對你。”
“唯獨你…”
‘唯獨…深愛著彼此的你們……’
猛然從美夢中驚醒時，魈愣神了許久，眸光顫動的這一刻，低頭望見了不知何時盛滿黑紅色血液的石碗。
粘稠黏膩的液體依舊不肯安分地在石碗中張牙舞爪，可宛若山岳盛放其的石碗溢散出岩王帝君偉岸的神力波動。覆蓋在石碗表面的，是猶如天空籠罩的神千落的神力。
就像天空與大地溫沉千年的遙相對望，又在天空墜入地平線的邊界處，完美無瑕地融合在一起。
業障已除，少年仙人始終緊蹙的眉也總算稍許舒展開。輕輕垂攏睫毛時，他的視線落到了沉睡在一旁的少年身上。
還是那樣的山洞，還是那樣的石桌和石凳，歲月遺留的刻痕卻使本該陌生的景致逐漸變成了記憶中的模樣。
現實中，這里不過是絕雲間一處再簡陋不過的山洞。而他不知做過多少次相同的夢境，一次次在夢境中醒來，四周的景色都滄桑一份，從掌心滴落的血液，也一點點染上本該擁有的鮮紅。
神千落許是付出了等量的血液，一遍遍引導業障流出體內。他在夢中所見的每一位少年，都是血滴中精氣的化形。
…說什麼，應當是他所付出的代價更大。
眼前累倒的少年，卻又是他。
神千落的身形堪堪恢復常態，靈魂也不過才穩定下不出幾日，他總該想到，如今的少年，正是最為虛弱的時刻。
起身走向趴在石桌上睡著的神千落，魈的神情卻忽地一怔，低頭看向感知異樣的手掌。
不知何時，他割破的掌心已然被嫻熟地包扎好。看得出包扎之人定然為自己或他人處理過無數次傷口，如果不算在最後惡趣味地系了一個好看的蝴蝶結。
他認得，這是神千落的手筆。
哪怕累成那樣，也還掛念著他掌心的傷口，細心地為他處理好一切。
輕輕地嘆了口氣，魈盡可能小心地走到少年身畔，想要為他披上衣衫的指尖卻在觸踫到他的前一秒，察覺到神千落被倏然驚醒的細微動作，並慵懶地打著哈欠，稍許撐起了身體。
“魈，恭喜哦。如今業障根除，你可以去做任何想做之事了呢。”
甚至還蒼白著唇色，笑得清淺溫柔。
他最為清楚，驀然驚醒，是源自本能極度缺乏安全感的警覺。
神千落呆在鐘離身邊時，似乎從來不曾出現這樣的現象。
魈稍稍閉上了眼楮。
一切都和兩千年前的決戰前夕一模一樣，他的淺笑，他的包扎，他哪怕消失了千年，依然不曾遺失的溫柔。
但他全部依賴與溫存的本能，並不針對他。
他這只夜叉，曾身陷絕望的泥潭，因而最懂得感恩與贖罪。
一切都和兩千年前一模一樣，唯獨不同的，是他已然長大，不再需要少年單方面的庇護，也擁有了作出選擇的權力。
因而他以此生最為鄭重的眸光凝視著少年，在最為出乎意料的時機，以最輕的力度，最為溫柔的姿態，深深抱住了他。
“魈？別鬧…”神千落顯得驚異，但並未察覺到他心底深刻入骨的情感，像兄長面對年幼弟弟的擁抱。
而這樣，最好。
“如此…我便無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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