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夏軍頂著嚴寒、艱難向己方據點靠攏時,盛京城外的官道上,一支黑壓壓的騎兵正踏著暮色疾馳而來。
馬蹄踏碎積雪,濺起漫天雪霧,近兩萬騎士身著厚重的八旗甲冑,旗幟在寒風中獵獵作響,正是星夜兼程從前線趕回的多爾袞所部。
他們日夜不歇地奔襲已經人馬俱疲,此刻終于望見盛京的城樓輪廓,騎士們眼中雖滿是疲憊,卻難掩急切——誰都清楚,此刻的盛京,正等著他們這支勁旅穩固局勢。
寒風中,盛京城的輪廓在暮色中愈發清晰,如同匍匐在雪原上的巨獸,多爾袞率領的鐵騎帶著一路風塵和凜冽殺氣,終于抵達。
城門外,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一場規格極高的“迎接”正在寒風中等待。
皇太極竟拖著病體,親自出城相迎。他臉色蒼白,裹著厚厚的裘袍,不時壓抑地低咳幾聲,在侍從攙扶下立于雪地中,努力維持著君王的威儀。
這一幕“兄友弟恭”的場面,堪稱典範——兄長感念弟弟馳援之功,弟弟敬畏兄長迎候之隆。
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戰馬嘶鳴,將士跪拜,場面盛大而隆重。
然而,那真摯的君臣情誼、兄弟和睦之下,涌動著的是唯有當事人才能體味的暗流。
皇太極的憂慮與試探,多爾袞的功高與矜持,在這冰天雪地中無聲踫撞。
翌日,崇政殿內,地龍燒得滾燙,卻似乎驅不散某些人心頭的寒意與另一些人心頭的熾熱。
多爾袞一身征塵未完全洗去,昂首闊步,向皇太極及諸王貝勒詳述此次入塞的“巨大成功”。
他聲音洪亮,描繪著大軍如何如入無人之境,長驅直入,兵臨大明京師,“兒郎們掠獲巨萬,震動寰宇,明帝龜縮城內,瑟瑟不敢出戰!若非盛京告急,我軍回援,破北京城如探囊取物!” 。
殿內不少將領聞言面露得色,兩白旗的臣屬更是挺直了腰桿。
這份戰功,確實耀眼,極大地增強了多爾袞的政治資本和在軍中的威望。
然而,皇太極的關注點卻不在此,他強忍著身體的不適,聲音略顯沙啞地打斷了興奮的議論︰“十四弟勞苦功高,揚我國威,甚好”。
“然當下心腹之患,非驚弓之鳥的明廷,乃是那支來去如鬼魅的夏軍!據報,彼輩正攜傷員輜重,緩慢南返”。
“朕意,當趁其疲敝,命你率得勝之師,即刻追擊,一舉蕩平,永絕後患!” 。
他的目光銳利,投向多爾袞,帶著不容置疑的期待,也更像是一場對忠誠與掌控力的測試。
多爾袞聞言,卻並未立刻領命。他微微躬身,語氣恭敬卻堅定︰“皇上聖明,臣弟亦恨不能即刻將那秦武碎尸萬段”。
“然,如今北方雪深數尺,道路難行,人馬舉步維艱。我軍長途奔襲,人困馬乏,亟需休整,火器弓弦亦受潮寒影響,戰力非最佳”。
“此時若強行追擊,恐未遇敵,已折損嚴重。臣弟愚見,不若暫作休養,待來年春暖雪化,兵精糧足,再以雷霆萬鈞之勢出擊,必能克竟全功”。
殿內氣氛瞬間微妙起來,多爾袞的理由冠冕堂皇,無可指責,但拒絕的意味同樣明顯。
幾位支持皇太極的老臣面露焦急,而兩白旗及與多爾袞交好的勢力則保持沉默。
皇太極的臉色更加難看,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蒼白的臉上泛起不正常的紅暈,他死死盯著多爾袞,對方則坦然相對,眼神深處是毫不掩飾的自信與力量。
這是一場無聲的較量,皇太極深知,經過此前的挫敗,正黃旗實力受損,自己的權威正受到嚴峻挑戰。
而多爾袞新立大功,攜大軍歸來,氣勢正盛,已非可以隨意驅使的將領。
僵持片刻,皇太極終是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力氣,緩緩道︰“既如此便依睿親王之意。開春再戰,務必要準備周全,不容有失”。
“臣弟,領旨!”,多爾袞躬身,嘴角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
議事在一種看似和諧實則緊繃的氛圍中結束。
多爾袞在一眾擁躉的簇擁下大步離去,留下皇太極獨自坐在冰冷的寶座上,身影顯得格外孤寂落寞。
當晚,皇宮深處,皇太極秘密召見了心腹謀臣範文程幾人,燭光搖曳,映照著皇太極陰郁至極的臉。
“範先生,都看見了?”,皇太極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更帶著冰冷的殺意,“多爾袞翅膀硬了,此番大勝而歸,其勢更熾!兩白旗氣焰囂張,幾不將朕放在眼里!正黃旗新敗,此消彼長,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範文程面容凝重,緩緩道︰“皇上所慮極是,睿親王功高震主,已非一日之寒。如今我軍新遭夏軍挫敗,皇上聖體欠安,而睿親王攜破明京之威歸來,此確乃非常之時。權力之爭,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有何良策?”,皇太極眼中寒光一閃。
範文程壓低了聲音︰“皇上,當下之急,需從長計議,穩中求進,其一,需盡快重整正黃、瓖黃二旗,選拔精銳,補充甲械,恢復實力,此乃根本”。
“其二,當分化瓦解,兩白旗並非鐵板一塊,多鐸王爺或可加以籠絡?其余旗主,如代善、濟爾哈朗,亦需陛下施恩結納,使其不至倒向睿親王”。
“其三,情報至關重要,須加強對睿親王府及兩白旗動向的監視,知己知彼”。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其四,或許…可暫避其鋒芒,睿親王既欲春後再戰夏軍,皇上可全力支持,甚至增派兵力歸其調遣”。
“哦?”,皇太極眉頭一擰。
“此乃一石二鳥。若勝,功在皇上調度有方,可挫夏軍銳氣,若敗……”範文程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則可借此削弱睿親王威信,屆時皇上再行整頓,順理成章”。
皇太極沉默良久,劇烈的咳嗽聲再次打破寂靜。他擦去嘴角,眼中終于重新燃起屬于帝王的冷酷與算計。
“好就依此策,朕倒要看看,這個冬天,盛京的風,到底會往哪個方向吹!”。
窗外,北風呼嘯,卷起千堆雪,仿佛預示著這座都城內部,一場比嚴冬更冷、比戰爭更殘酷的權力風暴,正在悄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