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被焚毀的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過後,水面復歸平靜,但深潭之下,卻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悄然攪動。小院的日子表面上一切如常,木香依舊,刻刀聲依舊,但沈星晚能清晰地感覺到,一道無形的壁壘正在顧言的默許下,于他們周圍悄然築起。
他外出的次數更少了,即使必要的采買,也速去速回。對院門和工棚的門鎖檢查得更加仔細。他甚至開始有意無意地調整沈星晚的工作內容,減少了需要接觸外界送來修復的物件,轉而讓她將更多精力投入到對院內那些珍藏木料的研究和基礎構件的深度練習上。
沈星晚明白他的用意。他在用他的方式,將她護在他的羽翼之下,隔絕開那未知的、來自“那邊”的風雨。她沒有異議,安然接受著這份沉默的保護,只是私下里,對自己技藝的提升,要求得更加嚴苛。她隱隱覺得,只有自己變得足夠強大,才能真正與他並肩,而非永遠被他護在身後。
這日,顧言從工棚最深處搬出一個塵封已久的木箱。箱子本身便是件做工極考究的老物件,榫卯嚴密,包漿溫潤。他打開銅鎖,里面並非什麼珍稀木料,而是一卷卷用油布包裹得極其仔細的厚紙。
他取出一卷,在寬大的工作台上緩緩鋪開。那是一張極其復雜的建築結構剖視圖,墨線精準,標注密密麻麻,其復雜精妙程度,遠超沈星晚之前見過的所有圖紙。那似乎是一座大型殿宇的梁架結構,斗拱層疊,枋梁交錯,充滿了令人敬畏的力學之美和磅礡氣勢。
“這是……”沈星晚屏住呼吸,目光被牢牢吸引。
“早年畫的。”顧言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沒事可以看看。”
他沒有多做解釋,也沒有要求她必須看懂,只是將這份顯然蘊含著他過去巔峰時期心血與智慧的圖紙,向她完全敞開。這是一種比言語更深沉的信任,也是一種更高級的引導。他不再局限于具體的榫卯或物件,而是將她引入了更宏觀、更本質的結構與力學的世界。
沈星晚知道這份圖紙的珍貴。她幾乎是懷著虔誠的心情,每日花大量時間伏案研讀。起初,那繁復的線條和符號如同天書,但她沒有氣餒,憑借著之前打下的堅實基礎和那股不服輸的韌勁,結合顧言那些古籍中的理論,一點點地啃,一點點地悟。
遇到實在無法理解的關鍵節點,她會標記出來,卻並不急于詢問。她發現,當她沉浸其中,反復揣摩到一定程度時,顧言總會“恰好”在她身邊,或是打磨一個與圖紙上某個構件相似的零件,或是看似無意地提點一兩個核心概念,如“側腳”、“升起”、“卷殺”,每每都能讓她茅塞頓開。
這種無聲的、恰到好處的教學,效率極高。沈星晚對傳統木構建築的理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深化著。她開始能夠“看”懂那些線條背後力的傳遞與平衡,能夠想象出這座殿宇拔地而起時的雄偉姿態,甚至能隱約觸摸到當年繪制這份圖紙時,顧言那年輕而驕傲的靈魂。
在這種高強度的心神投入中,外界的紛擾似乎真的被隔絕了。沈星晚的心境變得愈發沉靜,眼神也愈發清澈堅定。她不再僅僅是顧言的學徒或助手,更像是一個與他共同探索浩瀚技藝星海的同行者。
顧言將她的變化看在眼里。他依舊沉默,但眸底深處那抹引以為傲的光芒,卻日益明顯。他偶爾會讓她嘗試著依據圖紙,用普通木料制作一些關鍵構件的縮比模型。當她做出的模型不僅形似,更能精準地體現出結構的內在力學關系時,他會非常輕微地點一下頭。
那一下點頭,對沈星晚而言,勝過千言萬語的褒獎。
然而,壁壘之外的風,並未停歇。
這日午後,一輛低調但價值不菲的黑色轎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小院外的山路盡頭。車上下來一位穿著考究、氣質精干的中年男人,他並未貿然靠近院落,只是隔著一段距離,遠遠地望了一會兒工棚的方向,目光在正在院中打磨一個木構件的沈星晚身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復雜難辨。
沈星晚正專注于手中的活計,並未察覺遠處的窺視。但工棚內的顧言,卻仿佛有所感應般,抬起了頭,目光銳利如鷹隼,穿透窗欞,精準地鎖定了那個不速之客。
兩人的目光,隔著院落和一段距離,在空中短暫交鋒。
沒有言語,沒有動作,卻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彌漫開來。
中年男人似乎感受到了那股冷冽的警告意味,微微蹙了蹙眉,最終沒有進一步的動作,轉身回到了車上,轎車悄無聲息地駛離。
顧言收回目光,臉色沉靜,繼續手中的工作,仿佛什麼也未曾發生。
但沈星晚卻在他低頭的那一瞬,捕捉到了他下頜線條一瞬間的繃緊。
她知道,那壁壘之外的風,終究還是吹到了近前。
晚上,哄睡念初後,沈星晚沒有立刻回房。她走到院子里,看著滿天星斗,夜風帶著山間的涼意吹拂著她的發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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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言從屋里出來,手里拿著一件他的外衣,默不作聲地披在了她的肩上。
寬大的外衣帶著他獨有的、陽光混合著木屑的干燥氣息,瞬間驅散了夜寒。
沈星晚沒有回頭,只是輕輕拉緊了衣襟,低聲問“今天來的那個人……是‘那邊’的?”
“嗯。”顧言在她身邊站定,望著沉沉的夜色,應了一聲。
“他還會再來嗎?”
“會。”
簡短的對答後,是長久的沉默。
沈星晚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仰頭看著顧言在夜色中顯得愈發深邃的輪廓“我不想成為你的拖累。”
顧言低下頭,看向她。月光下,她的眼眸清澈而堅定,沒有恐懼,只有擔憂和不甘。
他伸出手,沒有踫她,只是將她肩上滑落些許的外衣重新攏好,動作細致而自然。
“你不是拖累。”他的聲音低沉而肯定,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你是我的……錨。”
錨。
一個字,重逾千斤。
沈星晚的心猛地一顫,眼眶瞬間發熱。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在這可能到來的風雨中,她不是需要被保護在身後的脆弱存在,而是能讓他這艘可能迷失的船,穩住心神、定住方向的依靠。
她不再說話,只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星光灑在兩人身上,在院子里投下相依的剪影。
無聲的壁壘之內,是他們共同守護的寧靜與堅持。而壁壘之外,山雨欲來的氣息,已越來越近。
但這一次,他們都將以更堅定的姿態,共同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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