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內空氣仿佛凝滯了。
趙伯臉上的笑容早已被凝重取代,他屏住呼吸,目光緊盯著沈星晚的每一個細微動作。櫃台上的老座鐘,秒針走動的滴答聲被無限放大,敲在人的心坎上。
沈星晚的世界已經徹底縮小到眼前這片紫檀木的斷裂處。她能聞到古老木材特有的沉靜香氣,混合著歲月積澱的微塵味道。指尖觸摸到斷口邊緣,那是一種與新鮮木料截然不同的質感,溫潤中帶著些許脆弱的酥松感,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她沒有立刻動手,而是保持著微微躬身的姿勢,看了很久。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細細描摹著原有榫卯結構的殘跡,推斷著其原本的形態和受力方式,評估著周圍木材的健康狀況。
然後,她直起身,看向趙伯,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認真“趙伯,我需要一把反口刻刀,最細的那種。還有,一點蜂蠟和松煙墨。”
趙伯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立刻點頭“有,都有!”他快步走到後面的工具牆,精準地取來了她所需的工具和材料,眼神里的探究和期待又加深了幾分。反口刻刀用于處理這種深陷內部的損傷最是合適,而蜂蠟和松煙墨則是用來做舊和填補細微縫隙的古法。這姑娘,懂行。
顧言依舊沉默地站在一旁,如同一座沉默的山。但他的目光始終落在沈星晚身上,深邃的眼底看不出情緒,只有一種極致的專注。
沈星晚接過工具,深吸一口氣,再次俯身。她先是用一把小刷子,極其小心地清理掉斷口深處的積塵和朽木碎屑,動作輕緩得如同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寶。
清理完畢,內部的損傷情況更清晰地暴露出來。榫頭部分腐朽嚴重,但卯眼內部情況稍好。她需要在不進一步破壞卯眼的前提下,精準地剔除所有朽壞部分,並重新制作一個能與原有卯眼完美契合的新榫頭。
這需要毫米級的精準和對力道極致的控制。
她選擇了那把反口刻刀,手腕懸空,僅以指尖的細微力量控制著刀尖,一點點、一層層地刮削剔除那些腐朽的木料。她的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一絲多余的氣流都會影響下刀的穩定。
滋滋——嘶——
極其細微的刮削聲在寂靜的店里響起,仿佛春蠶食葉,卻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張力。木屑如同黑色的細沙,一點點被她清理出來。
趙伯看得手心冒汗,忍不住瞥了一眼旁邊的顧言。卻見顧言神色依舊沉靜,只是那專注的目光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微光,如同平靜湖面下悄然涌動的暗流。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沈星晚的額頭鼻尖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後頸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變得僵硬酸痛,但她渾然不覺。她的全部精神、所有感知,都凝聚在那方寸之間的刀尖之上。
剔除工作完成。她小心地用吹球吹淨內部的木屑,露出卯眼內部相對完好的木質。接下來是最關鍵的一步——制作新榫頭。
她拿起趙伯之前準備的一塊紫檀試料,質地紋理需要盡量與原物匹配。她沒有立刻下刀,而是再次拿起那個殘缺的舊榫頭殘余部分,反復觀察摩挲,感受其原有的形態和角度。
然後,她才拿起刻刀,開始雕刻。下刀精準而果斷,每一刀都蘊含著她對結構力學的理解和對古物形態的揣摩。她不僅僅是在做一個能塞進去的榫頭,而是在嘗試著“復刻”一個能與數百年前的工匠隔空對話、能與那個歷經風霜的卯眼重新共鳴的“靈魂”。
這一次,她手下流淌出的,不僅僅是技藝,更是一種帶著溫度的、對歷史的尊重與對話。
榫頭雛形漸成。她不斷地拿起它,小心翼翼地嘗試著放入卯眼,感受那極其細微的阻滯點,然後取出,進行毫米級的調整打磨。每一次嘗試,都比上一次更順暢一分。
終于,當她把新榫頭再次嘗試放入時,感受到的是一種順滑而緊密的嵌入感,直到榫肩穩穩地貼合在接口處。
嚴絲合縫!
她沒有立刻進行下一步,而是用手指在不同方向輕輕施加壓力,測試其結合的牢固度。整個結構穩如磐石,那新舊的結合處,仿佛原本就是一體的。
直到這時,她才輕輕地、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一直緊繃的後背微微放松下來。
她拿起一點蜂蠟和松煙墨混合的填料,小心地填補了接口處最後一絲幾乎看不見的縫隙,並用指腹蘸取極少的原木色粉,進行最後的做舊處理,力求讓修復痕跡降到最低。
當最後一點工序完成,她緩緩直起身,退後一步。
那件曾經殘缺的紫檀木插屏,此刻靜靜地立在那里,斷裂處已然完好如初,若非極其仔細地辨認,幾乎看不出修復的痕跡。它重新擁有了完整的身軀,沉默地散發著古樸厚重的光芒。
店內一片寂靜。
趙伯迫不及待地湊上前,幾乎是撲到那插屏前,掏出放大鏡,對著修復處反復仔細地查看。他的手指顫抖著撫摸過那光滑平整的接口,感受著那扎實的契合度,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嘆和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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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太好了!”趙伯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沙啞,他猛地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沈星晚,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贊賞和驚奇,“這手藝……這心性!姑娘,了不得!真是了不得!”
他轉而看向顧言,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顧師傅!你這……你這是從哪兒找來的寶貝徒弟?這修復的功夫,簡直……簡直得了你的真傳啊!不!在某些細微處,甚至更……”
更什麼,他沒說出口,但那意思已經不言而喻。沈星晚的修復,在精準之余,似乎比顧言那種純粹的力量感,多了一分難以言喻的細膩和共情,一種更能與古物本身呼吸相融的溫柔力道。
顧言沒有回應趙伯的激動夸贊。他的目光從修復完美的插屏上移開,緩緩落在沈星晚身上。
沈星晚也正看向他,臉頰因為剛才的專注和此刻的松懈而泛著紅暈,眼楮卻亮得如同浸在水中的星辰,帶著一絲疲憊,更多的卻是完成挑戰後的明亮光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等待他認可的緊張。
四目相對。
顧言深邃的眼底,仿佛有某種沉積已久的東西被悄然觸動,翻涌起復雜難辨的波瀾。那波瀾之下,是驚訝,是認可,或許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更深層次的東西。
他看了她許久許久。
然後,在趙伯仍在激動的絮叨聲中,在窗外隱隱傳來的市井喧囂襯托下,他對著她,極其緩慢而鄭重地,點了一下頭。
沒有言語。
但這一下點頭,卻比趙伯所有的夸贊加起來,都更讓沈星晚覺得沉重和……心悸。
仿佛她修復的不僅僅是一件古物,更是……叩開了某扇一直對他緊閉的、沉重的門。
“好……好……”趙伯還在激動地搓著手,看著那插屏,越看越歡喜,“這下可算是救回來了!沈姑娘,真是多謝你了!”
沈星晚連忙收回與顧言對視的目光,臉頰微熱,對趙伯謙遜地笑了笑“趙伯您太客氣了,是我該謝謝您給我這個機會。”
“哈哈,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的!”趙伯朗聲笑道,態度愈發親切,“以後常跟顧師傅來玩兒!我這兒別的沒有,好木頭和老物件管夠!”
這時,一直在旁邊乖乖吃糖、好奇張望的念初跑了過來,扯了扯沈星晚的衣角,小聲道“姐姐,好厲害!”
沈星晚心中一暖,彎腰摸摸他的頭。
顧言終于開口,聲音依舊是平的,卻似乎比平時少了幾分冷硬“走吧。”
他對著趙伯微一頷首,算是告別,便率先向店外走去。
沈星晚對趙伯禮貌地道別,牽著念初跟上。
走出“木”字號店鋪,重新踏入喧囂的街道,陽光有些刺眼。沈星晚恍然有種從另一個靜謐時空穿越回來的錯覺。掌心里似乎還殘留著那把反口刻刀的觸感,和紫檀木細膩的紋理。
顧言走在前面,背影挺拔沉默。
沈星晚看著他的背影,回想起剛才在店里他那個鄭重的點頭,和那雙深邃眼眸中翻涌的復雜情緒,心跳忽然有些失序。
她似乎,又向他那個沉默而深邃的世界,更靠近了一步。
而這一步,仿佛有著千鈞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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