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再次灑滿庭院,卻帶著與昨日截然不同的氣息。不再是試探與惶恐的溫床,而像一層柔和的紗幔,輕輕覆蓋在已然悄然改變的土地上。
沈星晚醒來時,唇角還殘留著一絲昨夜那無聲契約帶來的、清淺而真實的弧度。她起身,目光掠過抽屜,那里安靜地躺著已不再令她心慌的牛皮紙袋。一種平靜的勇氣在她心中生根,取代了過往的惴惴不安。
她走出臥室,廚房里飄出粥香。顧言正背對著她盛粥,動作依舊沉穩利落。听到她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卻極其自然地將兩碗粥放在桌上後,又拿出第三個空碗,從灶上的砂鍋里舀了兩勺內容明顯不同的粥進去——那粥顏色更深,里面沉著她叫不出名字的、看起來更滋補的食材。
然後,他將那碗特殊的粥,放在了沈星晚平日坐的位置前。
沒有言語,沒有解釋,甚至沒有看她一眼。仿佛這只是每日例行的、最尋常不過的安排。
沈星晚的心微微一動,卻沒有了以往的驚慌失措。她安靜地走過去,在那碗特殊的粥前坐下,輕聲道“謝謝。”
顧言正在給念初圍餐巾,聞言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極其低沉地“嗯”了一聲,算作回應。
念初眨著大眼楮,看看爸爸,又看看沈阿姨面前那碗不一樣的粥,好奇地問“爸爸,為什麼阿姨的粥是黑色的?”
“長力氣。”顧言言簡意賅地回答,給兒子嘴里塞了一勺子普通的白粥,堵住了他的好奇。
沈星晚低下頭,小口地喝著那碗藥膳粥。微苦,回甘,一股暖流緩緩滲入四肢百骸。她安靜地喝著,不再去猜測這碗粥背後是純粹的關照還是別的什麼,只是全然地接受這份熨帖的溫暖。
飯後,顧言沒有立刻去院子。他清洗完碗筷,擦干手,然後走到那個舊木櫃前,打開。他沒有去動那些昂貴的木料,而是從存放練習料的那一層,準確地拿出了昨天沈星晚用過的那塊練習木料——上面並排刻著一道完美的基準線和一道屬于她的、已變得清晰深刻的“走向”。
他拿著那塊木料,走到院子中央,放在工作凳上。然後,他開始從工具架上挑選工具——不再是昨日那套珍稀的古董刻刀,而是幾把他日常使用的、更趁手耐用的平鑿、圓鑿和手鋸。
他挑選工具的動作很慢,很仔細,仿佛在組合一套全新的語言。每拿起一件,都會在指尖掂量一下,感受它的重量和平衡。
沈星安靜地站在一旁看著,心里隱約明白了什麼。
顧言選好幾把鑿子和一把手鋸,將它們在工作凳上一字排開。然後,他轉過身,目光平靜地看向沈星晚,朝那些工具微微揚了揚下巴。
一個清晰無比的指令——今天,用這些。
沒有詢問“想不想”,沒有試探“敢不敢”。仿佛經過昨日的洗禮,她踏入他的領域已成為一種理所當然。
沈星晚深吸一口氣,走上前。目光掃過那排閃著冷光的工具,最終落在那把看起來最易掌控的平口鑿上。她伸出手,穩穩地握住了那冰涼的木柄。
顧言看著她選定的工具,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他拿起另一把弧度更小的圓鑿,然後指了指工作凳上那塊練習木料,聲音低沉“清底。順著線。”
清底?順著線?沈星晚看著木料上那兩道刻痕,立刻明白了他要她做什麼——他要她將刻痕凹陷部分的木料剔除干淨,讓線條徹底凸顯出來。這是木雕中最基礎的步驟之一,卻也需要穩定的手法和對力道的控制。
她握緊平口鑿,將刀口抵在自己那條刻痕的。深吸一口氣,回憶著昨日他教導的腕部發力,小心翼翼地用木槌敲擊鑿柄頂端。
“咚!”一聲悶響。 鑿刀吃進木質,撬起一小片木屑。
力道有些猛了,邊緣崩開了一點小缺口。 她的心一緊,下意識地看向顧言。
顧言沒有看她手中的活計,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聲音平穩“力散。腕定。” 說完,他便不再管她,自顧自地拿起圓鑿,開始處理他自己那條基準線旁邊更復雜的弧形區域。他的動作精準高效,木槌敲擊鑿柄的聲音清脆而有節奏,如同沉穩的心跳。
沈星晚定了定神,不再去看他的完美,將全部注意力放回自己的刻痕上。她調整呼吸,努力穩住手腕,控制著木槌的力道,一點點地沿著自己的“走向”向前推進。
“咚…咚…” 她的敲擊聲開始時而沉悶時而尖利,節奏雜亂,顯露出內心的生澀和緊張。崩缺和毛刺依舊不可避免。
但她沒有停下。她咬緊牙關,全部心神都凝聚在刀尖和手下那條越來越清晰的溝壑上。她感受著不同木質區域的硬度差異,感受著順紋與逆紋切削時截然不同的阻力,感受著力道輕重帶來的不同效果……
漸漸的,她的呼吸開始下意識地去配合手的動作。吸氣,舉槌;呼氣,落下。吸氣,調整角度;呼氣,推動刻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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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亂的敲擊聲,開始慢慢地、一點點地,試圖去尋找某種內在的規律。
顧言那邊沉穩的“咚、咚”聲,像一塊巨大的磁石,無形中吸引著她、影響著她。她的節奏雖然依舊笨拙,卻開始下意識地、跌跌撞撞地朝著他那穩定頻率靠攏。
她不再去思考對不對,好不好看,只是全身心地沉浸在這種呼吸與發力、傾听與模仿的奇妙過程里。
汗水再次浸濕了她的額發,手臂酸脹,虎口發麻。但她奇異地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專注和平靜。
顧言偶爾會極快地瞥一眼她的進度,但他從不打斷她,只在最關鍵的時候,吐出極其簡短的幾個字
“逆紋。輕點。” “轉角。換刀。” “呼吸。別憋著。”
每一次提醒,都精準地戳中她正遇到的困境。沈星晚依言調整,每一次調整後,手上的活計果然會順暢些許。
時間在專注的勞作中悄然流逝。
當沈星晚終于將自己那條刻痕下的木料大致清理干淨,雖然坑窪不平,遠談不上光滑,但那條“走向”總算清晰地凹陷了下去,成為木料上一個不容忽視的存在時,她幾乎虛脫般地松了口氣,拄著鑿刀,大口地喘息著,臉上卻洋溢著一種疲憊而明亮的成就感。
顧言也幾乎在同一時間完成了自己那邊復雜得多的清底工作。他的區域光滑流暢,如同機器銑削出來一般完美。
他放下工具,目光掃過沈星晚的作品。那凹凸不平、充滿手工痕跡的清理面,與他這邊的光潔形成慘烈對比。
沈星晚看著他的目光,剛剛升起的成就感又摻入了一絲忐忑。
顧言卻沒有發表任何評價。他只是伸出手,從工具架上拿過一把專用的清底刀(一種帶鉤的小刀),遞給她。
“修。”一個字。
沈星晚接過清底刀,看著自己清理區域內那些毛刺和坑窪,明白了他的意思——精細修整。
這是一個更需要耐心和細心的活兒。她深吸一口氣,再次沉下心來,用清底刀的鉤尖,一點點地剔除著毛刺,修平著坑窪。動作很慢,很枯燥,卻讓她對手下這件作品有了更細膩的感知。
顧言也沒有閑著,他拿起砂紙,開始打磨自己那邊已經足夠光滑的區域,追求著極致的完美。
一時間,院子里只剩下砂紙摩擦木料的“沙沙”聲和清底刀剔除細微木屑的“簌簌”聲。兩種不同的聲音,兩種不同的節奏,卻奇異地和諧交融,仿佛一曲二重奏。
陽光溫暖,微風和煦。 念初蹲在屋檐下,用爸爸給他新做的小木刀認真地削著一根樹枝,嘴里模仿著“咚咚”的敲擊聲。
不知過了多久,沈星晚終于覺得再也修整不下去時,她停下了手。那塊區域依舊無法與顧言的完美相提並論,卻已經盡了她最大的努力,變得整潔、順眼了許多。
她抬起頭,發現顧言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了打磨,正靜靜地看著她工作。他的目光里沒有評判,只有一種深沉的專注。
見她停下,他走上前,目光落在她修整後的區域,極其仔細地審視著每一處細節。
然後,他做出了一個讓沈星晚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拿起她用過的那把平口鑿,刀口對準她自己剛剛修整好的區域邊緣一處極其細微的、她認為已經無需再處理的不平整處,手腕沉穩地一動——
“嗤啦——”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的刮削聲!
一小片薄如蟬翼的木屑被精準地削了下來!
那個細微的不平整瞬間消失,整個區域的流暢度竟然肉眼可見地提升了一小截!
沈星晚目瞪口呆!
他只是那麼輕輕一下!看似隨意!卻起到了她費盡力氣修整半天都達不到的效果!
顧言放下鑿刀,目光轉向她,終于多說了幾個字,聲音低沉卻清晰“感覺它。不是磨它。”
感覺它……不是磨它……
沈星晚如遭雷擊,猛地愣在原地!
這句話,如同鑰匙,瞬間打開了她心中某個緊鎖的關卡!
她忽然明白了自己和他之間那巨大的、無法逾越的差距究竟在哪里!
她只是在用眼楮看,用手機械地磨,試圖將不平的地方“磨平”。 而他,是用全身心的感知去“感覺”木料每一絲細微的起伏和紋理的“走向”,然後用最精準的力道,“引導”多余的木料離開。他不是在對抗,而是在順應和梳理!
所以,他一下,抵過她千百下!
巨大的震撼和頓悟,讓她渾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顧言看著她驟然瞪大的眼楮和恍然的表情,知道她听懂了。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將那把平口鑿輕輕放回她手中,然後轉身,開始收拾工具。
午後的陽光將他的背影拉得很長。
沈星晚緊緊握著那把似乎還殘留著他方才那一擊力道和感覺的鑿刀,心髒狂跳,目光卻無比明亮地落在自己修整的那片區域上。
她再次伸出手指,極其輕柔地拂過那片區域。這一次,她的指尖仿佛擁有了新的生命,清晰地“感覺”到了每一絲紋理的走向,每一處極其微妙的起伏……
也終于明白了,他所說的“呼吸的節奏”,究竟是什麼。
那不僅僅是配合發力的一呼一吸。 那是要將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全部感知,都融入到與手中材料無聲的對話里,去找到那個最契合的、共同創造的韻律。
她抬起頭,看向那個沉默收拾工具的挺拔背影。
夕陽的金輝落在他身上。 也落在她豁然開朗的心上。
庭院無聲,卻仿佛有新的樂章,在悄然孕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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