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言那句低沉篤定的“疤的盔甲,穩了”,如同最後的鉚釘,深深嵌入念初小小的心版。庭院里,晨風溫柔,槐木苦澀的清香、梔子花苞的清幽、還有陽光曬暖的木頭味道交織在一起,沉甸甸地沉澱在呼吸里。念初捧著那塊意義非凡的黃楊木料,指尖反復摩挲著上面光滑圓融的刻痕邊緣,只覺得那溫潤的觸感仿佛帶著電流,一路麻到心底。他看看槐木墩子上那道粗獷的豁口,又看看木亭柱底那溫厚的暖痕,再看看爸爸摩挲亭柱補丁時沉靜專注的側臉——世界仿佛被重新擦亮,所有的“疤”都閃耀著一種內在的、堅硬的光芒。
沈星晚站在一旁,眼角的濕意早已被晨風拂去,只余下滿心溫軟的暖流在無聲流淌。她看著念初那亮得驚人的眼楮,看著顧言沉默如山卻又仿佛蘊藏著火山般欣慰的背影,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寧靜與巨大的滿足感充盈心間。這庭院,這晨光,這沉默流淌的溫情與頓悟,比任何精心培育的花園都更讓她感到生命的豐盈。
顧言終于收回了摩挲亭柱的手。他站起身,動作沉穩,高大的身影在木亭投下的陰影里顯得格外厚重。他沒有再看槐木墩子,也沒有再對念初說什麼,只是沉默地走向庭院角落那堆工具和木料。仿佛剛才那場關于“疤的盔甲”的深刻領悟,只是晨光里一個自然而然發生的小插曲,如同露珠滑落草葉。
念初的興奮勁兒還沒完全過去,小臉紅撲撲的,像熟透的隻果。他抱著自己的黃楊木料,小跑著跟在爸爸後面,眼楮依舊亮晶晶的“爸爸,那我這塊木頭……接下來做什麼?” 他急于想實踐自己剛剛領悟的“盔甲”力量。
顧言在一堆長短不一的木方前停下。他目光沉靜地掃過,最終落在一捆約莫小指粗細、筆直堅韌的紫藤枝條上。這些枝條表皮光滑,帶著紫褐色的光澤,是前些日子修剪藤架時特意留下的。他彎腰,從中抽出幾根最筆直、韌性最好的,握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枝條在他寬厚的掌中顯得格外縴細。
他沒有回答念初的問題,只是拿著那幾根紫藤枝條,轉身走向庭院另一側,靠近客廳落地窗、陽光最充足的一塊空地。那里空蕩蕩的,只有平整的青石板。
念初疑惑地眨眨眼,抱著木料亦步亦趨。沈星晚也跟了過來,帶著溫潤的好奇,目光落在顧言手中的紫藤枝上。
顧言在空地上站定。他蹲下身,將那幾根紫藤枝條並排放在青石板上,動作很輕。然後,他伸出寬厚的手掌,掌心向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從枝條的一端撫向另一端。他的指尖感受著紫藤表皮光滑微涼的觸感,感受著枝條本身蘊含的柔韌彈力,眼神專注,仿佛在丈量著某種無形的尺度。
“沈星晚。”顧言低沉的聲音忽然響起,打破了庭院的寧靜。他沒有抬頭,目光依舊停留在手下的紫藤枝條上。
“嗯?”沈星晚微微一怔,應了一聲。
“窗邊那盆梔子,”顧言的聲音依舊平穩無波,像是在陳述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事實,“花苞太沉,枝條細,撐不住。”
沈星晚的心猛地一跳!她下意識地看向客廳窗邊小幾上那盆自己帶來的梔子花。青翠的葉片簇擁著幾個碩大飽滿、沉甸甸的花苞,縴細的枝條確實被壓得微微彎曲,在晨光里顯出幾分柔弱。她剛才沉浸在庭院的氛圍里,竟沒注意到這點。一股細微的暖流瞬間涌上心頭,他竟然……注意到了這個?還放在了心上?
“嗯……是有點沉。”她輕聲應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
顧言沒再說話。他收回撫摸紫藤枝條的手,站起身,再次走向那堆木料。這一次,他目光掃過幾塊大小適中、紋理細膩的櫸木板材,從中揀出兩塊約莫半尺寬、兩尺長的厚板。板材顏色溫潤淺黃,木質堅硬,打磨得十分光滑。他拎著兩塊櫸木板,回到放紫藤枝條的空地旁。
念初看著爸爸放下櫸木板,又拿起那幾根紫藤枝條,小腦袋瓜飛速轉動。窗邊的梔子花……枝條太細撐不住花苞……爸爸拿了木板和紫藤枝……他猛地睜大了眼楮,一個念頭呼之欲出“爸爸!你是要給沈阿姨的花做個架子嗎?像亭子那樣的?”
顧言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沒有看念初,只是沉默地將一塊櫸木板平放在青石板上,然後拿起一根紫藤枝條,將它的一端,穩穩地抵在櫸木板靠近邊緣的一個點上。他的手指修長有力,穩穩地固定住那縴細的枝條,另一只手則拿起了一柄細長的木工錐。
錐尖閃爍著一點寒芒。
念初屏住了呼吸。他看到爸爸的目光沉靜地落在紫藤枝條與櫸木板接觸的那個點上,眼神專注得如同要洞穿木質的紋理。然後,顧言握著木錐的手動了!
不是劈砍,不是蠻力。那是一種極其精準、帶著旋轉力道的刺入!錐尖穩穩地、緩慢地刺入堅硬光滑的櫸木表面,發出細微而艱澀的“滋滋”聲。木屑如同細小的雪花,從錐尖旋轉擠壓的縫隙中被推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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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言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令人屏息的耐心和絕對的掌控。他的手腕穩如磐石,旋轉的力道均勻而持續。錐尖一點一點深入櫸木,留下一個邊緣整齊、深邃的圓形孔洞。他的目光始終鎖定在錐尖與木材接觸的地方,仿佛在聆听木頭內部縴維被分開、被塑形的細微聲響。
念初看得入了神。他見過爸爸用斧子劈開木頭,見過他用刻刀雕琢紋理,卻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看過他用如此細小的工具,如此專注地鑽鑿一個孔。那緩慢旋轉的錐子,那被一點點擠出的木屑,那絕對沉穩的手腕……這一切都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仿佛在完成某種神聖的儀式。
沈星晚也靜靜地看著。她的目光落在顧言握著木錐的手上。那雙手骨節分明,帶著常年勞作的薄繭和舊痕,手背的筋絡隨著用力微微凸起,充滿了力量感。然而此刻,這份力量卻被馴服得如此精細,如此專注地傾注于那小小的錐尖,只為在堅硬的櫸木上鑿出一個完美容納紫藤枝條的孔洞。這份靜水深流般的專注力,比任何言語都更能觸動她的心弦。她看著那逐漸成型的孔洞,再看看窗邊那盆梔子花沉甸甸的花苞,一種被無聲守護的暖意,如同那梔子花的香氣,悄然彌漫心間。
終于,“嗒”的一聲輕響,錐尖穿透了櫸木板的底部。顧言手腕一擰,穩穩地將木錐抽了出來。一個邊緣光滑、深度精確的圓孔出現在櫸木板上。他將紫藤枝條的尖端,輕輕探入那個孔洞。不大不小,嚴絲合縫!仿佛這孔洞天生就是為了等待這根枝條。
念初忍不住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嘆。
顧言沒有停頓。他拿起第二根紫藤枝條,在櫸木板的另一端,再次精準地確定位置,然後重復剛才那緩慢、專注、充滿力量的鑽孔過程。細密的“滋滋”聲再次響起,木屑如同微型的刨花,在晨光里打著旋飄落。
沈星晚的目光從顧言的手移到了他的側臉。他微低著頭,濃密的眼睫在鼻梁上投下小片陰影,嘴唇微微抿著,神情是那種她熟悉的、沉浸于木作時心無旁騖的沉靜。陽光落在他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上,閃著微光。她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顆小小的石子,漾開一圈圈溫柔的漣漪。這個男人,在用他沉默的方式,為她的花撐起一片天空。這份笨拙卻厚重的用心,比任何華麗的言語都更讓她心動。
她忍不住向前挪了一小步,離得更近了些。梔子花的幽香似乎更清晰了。
顧言完成了第二個孔洞,將第二根紫藤枝條穩穩嵌入。接著是第三根,第四根……他動作沉穩,一絲不苟,每一次鑽孔都如同第一次般專注。四根筆直的紫藤枝條,如同四根縴細卻堅韌的骨架,被精準地“種”在了那塊厚實的櫸木底座上。
然後,他拿起了第二塊同樣大小的櫸木板。這一次,他沒有急著鑽孔,而是將這塊板子懸空,平行地架在四根紫藤枝條的上方。他的目光沉靜地在四根枝條的頂端和這塊懸空的櫸木板之間來回移動,手指虛虛地在空中比劃著,仿佛在計算著某種無形的角度和距離。
念初看得目不轉楮,小臉上滿是崇拜。沈星晚也屏息凝神,看著顧言那近乎神技般的空間把控力。
顧言放下懸空的櫸木板,拿起木錐。這一次,他的動作更快了一些,帶著一種胸有成竹的流暢。錐尖精準地落在櫸木板預設的四個點上,旋轉,刺入,木屑紛飛。四個孔洞一氣呵成,位置、深度、角度都完美契合下方四根紫藤枝條的頂端。
他放下木錐,拿起那塊鑽好孔的頂板。然後,在念初和沈星晚屏息的注視下,他雙手穩穩地托起頂板,將其四角預留的孔洞,對準下方四根紫藤枝條的頂端。
輕輕向下,穩穩一壓。
“ 噠。”
“ 噠。”
“ 噠。”
“ 噠。”
四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咬合聲接連響起,如同最精密的機括歸位!
兩塊厚實的櫸木板,被四根筆直的紫藤枝條完美地連接在一起,形成了一個穩固而輕盈的“口”字形框架!沒有一根釘子,沒有一滴膠水,僅僅依靠榫卯(榫頭是紫藤枝條頂端插入的部分,卯眼是櫸木板上的孔洞)的精準咬合,就構築起一個異常牢固的結構!框架線條簡潔流暢,櫸木的溫潤與紫藤的柔韌完美融合,在晨光下散發著樸素而堅實的美感。
一個花架的雛形,已然誕生。它沉默地立在那里,像一個等待使命的守護者。
念初看得小嘴微張,眼楮瞪得溜圓。那四聲清脆的“ 噠”咬合聲,仿佛也咬合在他剛剛領悟“疤的盔甲”的心坎上!原來力量不僅僅在劈開的裂痕里,不僅僅在磨平的刻痕邊緣,還在這樣精準、安靜、嚴絲合縫的連接里!每一處榫卯的咬合點,不也是一處被精心“磨礪”過的、承擔著連接重任的“盔甲”嗎?
沈星晚的心被那四聲輕響重重地敲擊了一下。她看著眼前這個由顧言親手打造、還帶著新鮮木屑氣息的樸素花架,再看向窗邊那盆需要支撐的梔子花,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動與踏實感洶涌而來。這沉默的男人,在用他的世界——木頭、榫卯、精準的力道——為她撐起一片小小的天空。這份無言的守護,比任何誓言都更讓她感到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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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顧言有了新的動作。他拿起剩下的紫藤枝條,開始用細麻繩,以極其精巧的手法,在剛剛組裝好的框架上部,縱橫交錯地編織起一個稀疏而穩固的網格。他的手指翻飛,動作嫻熟而利落,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感。細韌的紫藤枝在他手中如同溫順的絲線,被編織成一張既能承托花苞重量、又能讓枝葉舒展的“網”。
沈星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顧言翻飛的手指吸引。那雙手,剛剛還握著冰冷的木錐精準鑽孔,此刻卻靈巧地編織著柔韌的枝條,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協調與力量。她的視線順著那靈巧的手指,慢慢上移,落在他專注沉靜的側臉上,落在他微抿的唇角,落在他額角那滴將落未落的汗珠上……
陽光正好,勾勒著他剛毅的輪廓。庭院里彌漫著木頭、紫藤和梔子花的混合清香。
一種沖動毫無預兆地攫住了沈星晚。她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了手。她的指尖帶著晨風的微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目標並非顧言手中的藤條,而是他握著藤條、微微用力而顯得筋絡清晰的手腕——更確切地說,是他手腕內側,一道顏色略深、早已愈合卻依舊清晰可見的舊疤。那道疤,如同他生命中另一處隱秘的“盔甲”。
她的指尖,輕輕地、帶著一種近乎觸踫珍品的鄭重,點在了那道舊疤之上。
肌膚相觸的瞬間,微涼的指尖與溫熱的疤痕,兩種截然不同的溫度驟然交匯!
顧言正在編織藤條的手指,猛地僵住!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那翻飛的韻律戛然而止。
他整個人都凝固了!仿佛瞬間化作了庭院里另一座沉默的木亭。
所有的動作、所有的聲音,似乎都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放大。念初屏住了呼吸,眼楮瞪得溜圓,看著沈阿姨的手指落在爸爸的手腕上。風似乎也停了,樹葉不再沙沙作響。只有陽光流淌的聲音,和兩道驟然交匯又凝固的呼吸。
沈星晚的手指並未立刻收回。指尖下,那道舊疤的觸感清晰而深刻,帶著歲月磨礪後的微硬質感。她能感受到他手腕皮膚下驟然繃緊的肌肉,感受到脈搏在瞬間加速的、沉重有力的搏動——咚!咚!咚!那搏動順著她的指尖,一路撞進她的心底,震得她指尖發麻。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了數秒。
顧言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眼。他的目光不再是落在藤條或花架上,而是如同沉靜的深潭,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幾乎能穿透靈魂的專注力,直直地落在了沈星晚的臉上。
他的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表面平靜無波,深處卻仿佛有熔岩在奔涌,在翻滾,帶著灼人的溫度和一種近乎審視的穿透力,似乎要將她整個人、連同她此刻指尖落下的這點微涼與輕顫,都徹底看穿、烙印下來。
沈星晚被他這樣的目光看得心頭一悸,指尖的輕顫瞬間蔓延至全身,臉頰不受控制地飛起兩朵紅雲,一直燒到耳根。她下意識地想抽回手,指尖卻像被那道舊疤吸附住了,動彈不得。
就在這時,顧言動了。
他沒有說話,眼神依舊牢牢鎖著她。但他握著藤條和未完成網格的那只手,卻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松開了藤條。
然後,在沈星晚驚愕的目光注視下,在念初屏息的注視下,顧言那只帶著舊疤、剛剛被沈星晚指尖觸踫的手腕,極其緩慢地翻轉過來!
寬厚、帶著薄繭和勞作痕跡的大手,掌心向上,帶著一種近乎攤開的姿態,穩穩地、不容拒絕地——覆上了沈星晚那只落在他手腕疤痕上的、微涼而輕顫的手!
他的手掌溫熱而干燥,帶著木頭和紫藤的氣息,以及一種沉甸甸的、不容錯辨的力量感,瞬間將她微涼的手背完全包裹!
肌膚大面積相貼!溫熱的掌心熨帖著微涼的手背!他掌心的薄繭摩擦著她細膩的皮膚,帶著一種粗糲而真實的觸感。那道舊疤的微硬質感,此刻清晰地抵在她柔軟的掌心之下!
沈星晚只覺得一股巨大的電流從兩人相貼的肌膚處瞬間炸開!轟然席卷全身!她的呼吸驟然停止,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開,在胸腔里瘋狂擂動!臉頰滾燙得如同燃燒,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手背上那沉甸甸的、滾燙的包裹感,和掌心下那道象征著歲月與力量的疤痕輪廓!
顧言的手握得很穩,力道並不重,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篤定,仿佛在無聲地宣告我抓住了。
他的目光依舊沉沉地鎖著她,深邃的眼眸里,那熔岩般的灼熱並未退去,反而在她臉頰飛起的紅霞和眼中無法掩飾的慌亂映照下,變得更加洶涌,更加清晰。那是一種近乎原始的、被點燃的、不容置疑的確認與佔有。
庭院里,時間徹底凝固。陽光熾烈地潑灑下來,將兩人交握的手、將顧言深邃的眼神、將沈星晚緋紅的臉頰、將念初驚呆的小臉,連同那個剛剛誕生、等待承載梔子花苞的紫藤花架,一同籠罩在一片近乎聖潔的、令人窒息的寂靜與灼熱里。只有兩道交織在一起、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在無聲地訴說著這石破天驚的觸踫之下,那洶涌澎湃、再也無法掩飾的暗流。
念初抱著他的黃楊木料,看看爸爸緊握著沈阿姨的手,再看看沈阿姨紅得像要滴血的臉頰,小小的腦袋瓜徹底宕機了。他下意識地、躡手躡腳地抱著木料,一步步悄悄後退,退出了這片被無形力場籠罩的區域,一直退到木亭的柱子後面,才敢探出半個小腦袋,烏溜溜的眼楮里,充滿了巨大的、懵懂的震驚和一絲奇異的預感。
庭院里,只剩下緊握的雙手,灼人的目光,和那個沉默佇立、仿佛在見證著某種更深刻連接的——紫藤花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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