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約而至,濾過窗欞,在念初的小書桌上投下溫暖的光斑。他幾乎是彈坐起來的,昨夜那場關于“听木”的奇妙感知,像烙印般深深刻在腦海。指尖仿佛還殘留著那微弱卻真實的木質震動感,心口鼓脹著迫不及待要再次嘗試的渴望。
他飛快地洗漱完畢,連早餐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大眼楮時不時瞟向庭院方向。終于等到沈星晚點頭,他立刻像離弦的箭,沖出陽光房,卻不是直奔他的小銀杏苗,而是跑向了庭院中央那棵沉默的巨人——老銀杏樹。
巨大的樹干需幾人合抱,深褐色的樹皮溝壑縱橫,如同凝固的時光長河。念初站在樹下,小小的身影在巨樹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渺小。他伸出小手,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敬畏,輕輕地、輕輕地貼在了那粗糙、冰冷而堅硬的樹皮上。
閉眼,屏息。
像昨夜感受小琴那樣,他努力集中所有的注意力于掌心。
起初,只有樹皮粗糲的顆粒感和清晨的微涼。他努力去“感覺”,像爸爸說的那樣。可是,除了掌心下堅硬的觸感,什麼也沒有。沒有微弱的震動,沒有深沉的嗡鳴,只有一片沉寂,如同沉睡的岩石。
念初有些急了,小眉頭緊緊蹙起。為什麼小琴能感覺到,老樹爺爺卻不行?是因為它太大了?太老了?還是…自己太笨了?
他睜開眼,仰望著高聳入雲的巨大樹冠,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扇形葉片灑落,在他臉上投下晃動的光斑。一絲沮喪悄悄爬上心頭。他低下頭,小臉有些垮。
“別急。”顧言沉穩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他不知何時也來到了樹下,高大的身影立在兒子身後,如同堅實的靠山。他沒有看念初,目光沉靜地落在粗糙的樹皮上。“听它說話,不是用手去搖醒一個巨人。得像等小苗長葉子一樣,等。”
念初困惑地眨了眨眼。等?怎麼等?樹又不會動。
顧言伸出手,寬厚的手掌也輕輕貼在了老樹的樹干上,位置就在念初小手旁邊一點。他的動作極其自然,沒有絲毫刻意發力,只是讓掌心貼合著樹皮的溝壑。
“感覺它的‘涼’。”顧言的聲音很低,帶著引導,“不是皮膚感覺的涼,是它里面…很深很深的地方,那種像井水一樣的…靜。” 他閉了閉眼,似乎在捕捉那份感覺,“它站在那里,幾百年了,根扎得比我們想的深得多。它的‘聲音’不在皮上,在骨子里。你得…沉下去感覺。”
念初似懂非懂,但爸爸沉靜的姿態給了他信心。他重新閉上眼,不再刻意去“找”震動或聲音。他學著爸爸的樣子,只是讓小手靜靜地貼著樹皮,去感受那份粗糙下的…涼意。很深很深的涼意。像爸爸說的井水,沉靜,安穩,帶著一種歷經無數寒暑的恆定溫度。
他努力讓自己“沉”下去,想象著自己的手心變成了一顆小小的種子,正努力地、小心翼翼地向下探尋,穿過堅硬的樹皮,探尋那粗壯樹干深處蘊藏的秘密。
時間在靜默中流淌。陽光移動著光斑。念初的小手漸漸被樹皮冰得有些發麻。就在他幾乎要放棄,覺得這“沉下去”的感覺太過虛無縹緲時——
一種極其極其微弱、幾乎無法察覺的…感覺,如同黑暗宇宙中一顆極其遙遠的星辰發出的微光,極其模糊地傳遞到了他的掌心深處!
那不是震動!更像是一種…極其深沉的、如同大地脈搏般的…脈動!極其緩慢,極其厚重,間隔很久很久才極其輕微地“搏動”一下!微弱到如果不是他全神貫注、幾乎屏息凝神,根本無法在掌心的冰涼和麻木中將它分辨出來!
念初的小心髒猛地一跳!他強忍著激動,沒有立刻睜開眼,小手依舊緊緊貼著樹皮,拼命地去捕捉那微弱得如同幻覺的脈動感。一下…又一下…間隔很長,卻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如同山岳般沉穩的力量感!這感覺與昨夜小琴那細微的木質震動完全不同,它更宏大,更深邃,如同來自大地核心的回響!
“爸…爸爸!”他猛地睜開眼,小臉因為激動而漲得通紅,大眼楮亮得驚人,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我感覺到了!它在…在動!很慢很慢!像…像大山的心跳!” 他找不到更貼切的形容,只覺得那緩慢的搏動里蘊含著無窮的力量和時光。
顧言深邃的眼眸里掠過一絲清晰的波瀾,他看著兒子眼中那份純粹的、因觸及到宏大生命本質而爆發的巨大驚喜,緩緩點了點頭。“嗯。” 他只應了一聲,但那沉沉的肯定如同磐石,穩穩地托住了兒子此刻翻涌的心潮。他收回了自己的手,仿佛將這片古老的“聲音”完全留給了初次傾听的念初。
念初的小手依舊貼在老樹上,感受著那微弱卻震撼的搏動。陽光暖洋洋地灑在身上,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這一刻,他覺得自己離腳下這片土地從未如此之近。守護一棵小苗的根須,仿佛也在這古老巨樹的脈動中,感受到了更悠遠、更堅實的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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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陽光房,木香浮動。顧言的工作台上,一塊新的木料已經固定好。這一次,他沒有讓念初直接上手鋸或刨,而是拿起了一把平口鑿和一把小木槌。
“今天,刻點東西。”顧言的聲音沉穩,拿起鑿子,刀尖對準木料邊緣,小木槌極其精準地、力道均勻地輕輕敲擊在鑿柄末端。“篤…篤…” 伴隨著清脆而富有節奏的敲擊聲,薄薄的、卷曲的木屑應聲剝離,木料邊緣出現了一道清晰、筆直的刻痕。
念初看得目不轉楮。鑿子鋒利的刀口在爸爸精準的控制下,如同畫筆的筆尖,在木頭上留下線條。這和他之前用砂紙打磨的感覺完全不同!砂紙是柔和的、覆蓋性的,而鑿子則是銳利的、塑造性的,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試試?”顧言將鑿子和木槌遞給他,又遞給他一塊更小的、質地松軟的練習木塊。
念初深吸一口氣,學著爸爸的樣子,左手緊握鑿柄,將鑿刃垂直抵在木塊邊緣。右手拿起小木槌。他有些緊張,小木槌敲下去的第一下,力道沒控制好,“篤!”的一聲悶響,鑿刃猛地向下滑了一下,在木塊上留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深坑!
“手腕穩住,力用在小槌上,送下去,不是砸下去。”顧言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帶著平穩的指導,“看準了,要刻哪里,鑿子刀口就垂直對準哪里。錘子落下去,是讓鑿子‘走’起來,不是讓它‘跳’起來。”
念初抿緊小嘴,小臉繃得緊緊的。他再次握緊鑿子,調整姿勢,將刀口對準木塊上他畫好的一條短短直線。屏住呼吸,右手手腕用力,控制著木槌,極其小心地敲擊下去——“篤!”
這一次,鑿子沒有滑脫!刀口穩穩地吃進木頭,卷起一小片薄薄的木屑!雖然刻痕很淺,位置也還有些歪斜,但確確實實是他親手“刻”出來的第一條線!
一種全新的、混合著掌控感和創造欲的興奮瞬間點燃了他!他不再猶豫,專注地、一下一下地敲擊著。“篤…篤…篤…” 清脆的敲擊聲在陽光房里回響。他努力控制著手腕的力道和鑿子的角度,一條條或深或淺、或直或彎的刻痕漸漸出現在那塊小小的木塊上。他刻得很慢,很認真,小臉上沾著細小的木屑,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眼神卻亮得如同淬火的星辰。他不再滿足于打磨光滑,他開始嘗試用自己的雙手,在沉默的木頭上“畫”出痕跡,留下屬于他的印記。
沈星晚端著水果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顧言站在一旁,沉靜地指點著;念初小小的身體幾乎趴在工作台上,全神貫注地握著鑿子和木槌,每一次“篤”聲響起,都伴隨著他小臉上細微的、因掌控而生的滿足表情。陽光穿過玻璃頂棚,照亮了飛舞的細小木屑,也照亮了那專注得近乎神聖的小小側臉。她悄然拿出相機,沒有打擾,只是記錄下這“刀鋒初試”的瞬間。
傍晚,夕陽熔金。念初捧著他那塊傷痕累累卻刻滿了“印記”的小木塊,像捧著最得意的勛章。他跑到自己的胡桃木小盒前,輕輕推開盒蓋。里面安靜地躺著枯黃葉尖、根須畫片、樹葉標本。他小心翼翼地將這塊刻滿他第一次鑿痕的“作品”放了進去,緊挨著那片生命的“勛章”。木塊粗糙的刻痕與葉尖柔韌的弧度形成奇妙的對比,仿佛在無聲訴說著守護之路上的不同風景——自然的印記與雙手的創造。
他蓋上盒蓋,指尖輕輕摩挲著盒蓋上那片刻工精美的銀杏葉輪廓。心中那份因未能“裝進”琴音而產生的微小遺憾,似乎被這塊親手刻下的木頭徹底填滿了。聲音會消散,但這塊木頭上的刻痕,會一直在這里,像小苗的新葉一樣,是他成長路上一個實實在在的標記。
庭院里,暮色溫柔。念初沒有去拿琴。他再次走到老銀杏樹下,伸出小手,靜靜地貼在粗糙的樹皮上。這一次,他沒有刻意去“沉”,也沒有著急去捕捉。他只是靜靜地貼著,像問候一位沉默而熟悉的長者。
掌心下,那冰冷粗糙的觸感依舊。他閉上眼楮,放空思緒。晚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漸漸地,一種極其模糊的、如同遙遠鼓點般的…脈動感,極其緩慢地、極其微弱地,再次從掌心深處傳來。很淡,很慢,卻帶著一種亙古不變的沉穩力量。它不再需要他拼命去“找”,只是在他安靜下來時,自然而然地浮現。
念初的小臉上,緩緩綻放出一個了然的、沉靜的笑容。原來,爸爸說的“等”,是這個意思。不是用力去听,而是讓自己靜下來,讓那聲音自己浮上來。像等待小苗長葉子,像等待木頭在砂紙下變光滑。
他仰起小臉,望向被夕陽染成金紅的巨大樹冠。無數的扇形葉片在晚風中翻飛,發出連綿不絕的沙沙聲。那聲音如此宏大,如此清晰。然而此刻,在他小小的身體里,那來自樹干深處、極其微弱卻無比深沉的脈動,卻仿佛成了這宏大交響最堅實、最悠遠的根基。
守護的根須,在暖壤深處,不僅連接著小苗稚嫩的新根,也悄然觸踫到了這庭院里最古老、最深沉的生命回響。而那枚刻在木塊上、放進小盒里的新印記,如同一個小小的路標,標記著他在這條名為“守護”的道路上,又向前穩穩地邁出了稚嫩卻無比堅實的一步。木紋里透出的光,不僅照亮了鑿刻的痕跡,也照亮了他心中那份日益清晰、日益遼闊的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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