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烈的空間撕扯感仿佛要將靈魂從軀殼中剝離,無盡的顛簸和混沌是意識沉淪前最後的感知。
不知過了多久,上官乃大在一陣深入骨髓的劇痛和某種濕漉漉、帶著粗糲摩擦的觸感中,艱難地恢復了一絲模糊的意識。
左臂斷裂處火燒火燎地疼,胸口沉悶得如同壓著千鈞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沫的腥甜和撕裂的痛楚。真元徹底枯竭,經脈空蕩萎縮,比凡人還要虛弱。
他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花了很久才勉強聚焦。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巨大、溫順、帶著長長睫毛的棕色眼楮,正關切地注視著他。濕熱的鼻息噴在他臉上——那是一頭看起來有些瘦弱的灰毛驢,正用它粗糙的舌頭一下下舔舐著他的臉頰,試圖喚醒他。
上官乃大猛地一驚,想要掙扎起身,卻牽動了全身傷勢,疼得他眼前發黑,悶哼一聲又癱軟下去。
他急促地喘息著,環顧四周。
這里似乎是一條狹窄、骯髒的後巷。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霉味、垃圾腐敗的酸臭,以及某種……濃郁的、廉價的脂粉香氣和酒氣混合的曖昧味道。兩側是高聳的、布滿污漬的牆壁,牆皮剝落,露出里面粗糙的磚石。巷子一端通向一條稍顯寬闊的街道,隱約傳來嘈雜的人聲、叫賣聲和斷續的、音調古怪的樂器聲;另一端則堆滿了殘破的木箱和廢棄物,更深的地方昏暗不明。
天空是灰蒙蒙的色調,看不到太陽,卻也並非陰天,只是一種恆定的、令人壓抑的昏沉。
他身下是冰冷潮濕的石板地,身旁不遠處,南宮璇依舊昏迷不醒,臉色蒼白如紙,氣息微弱,但好在看起來沒有增添新的外傷。
那頭灰驢見他醒來,不再舔他,而是用腦袋輕輕拱了拱他完好的右臂,發出低低的“嗯啊”叫聲,似乎在催促他什麼。
“這…是何處?”上官乃大聲音沙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
他強忍劇痛,用尚能動的右臂支撐起上半身,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檢查了一下自身狀況,糟糕透頂。左臂軟軟垂著,骨頭斷裂處錯位嚴重,僅憑一點筋肉連著。內腑震蕩,經脈受損,沒有當場斃命已是僥幸。地垣尺和坤元印皆靈光盡失,沉寂在體內深處,無法感應。
最後時刻,那兩塊幽墟信標引發的異變……那個古老蒼涼的空間漩渦……他們顯然沒有被傳送到九幽之地,但也絕不再是原來的世界了。
他看著身旁昏迷的南宮璇,又看了看那頭通人性的灰驢,心中稍定。至少,暫時還活著,並且似乎脫離了葉冰璇。
必須盡快離開這條巷子,找一個地方藏身和療傷。南宮璇也需要救治。
他嘗試運轉最後一絲微不可查的真元,卻發現此地的天地靈氣異常稀薄、惰滯,而且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欲望氣息,吸入體內,竟讓他的傷勢隱隱作痛,心神也泛起細微的漣漪,各種雜念——恐懼、求生、對葉冰璇的憤怒、對未知的茫然——不受控制地翻涌起來。
“好生怪異的地方……”他心頭凜然。
就在這時,巷口傳來一陣輕盈卻略顯虛浮的腳步聲,伴隨著一個帶著幾分醉意,卻又軟糯嬌慵的女聲︰
“哎喲喂~這是哪家的郎君啊,怎地這般狼狽,躺在我‘軟玉溫香閣’的後巷里?莫不是被哪個沒良心的姐兒榨干了,給丟出來啦?”
上官乃大警惕地抬頭望去。
只見巷口光影搖曳處,倚牆站著一位女子。約莫二十七八年紀,雲鬢微松,斜插著一支略顯陳舊的珠花,幾縷發絲垂落在腮邊。她穿著一身水紅色的襦裙,領口開得略低,露出一段白皙豐腴的頸項和隱約的鎖骨,裙裳材質普通,甚至有些洗得發舊,卻緊緊包裹著她那成熟得如同熟透蜜桃般的動人身材,前凸後翹,曲線驚心動魄。
她面泛桃花,眼波流轉間帶著三分醉意、七分慵懶,還有一絲歷經風塵的狡黠與玩味。手里捏著一個小巧的酒壺,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上官乃大,目光在他染血的衣衫和扭曲的左臂上掃過,卻並無多少驚懼,反而更多是好奇和一種……難以形容的審視。
那濃郁脂粉香氣的來源,正是她。
上官乃大心中一緊。這女子看似尋常,但其出現悄無聲息,且在這怪異環境下,他重傷之下神識模糊,竟未提前察覺。而且,她看他的眼神,不像普通女子見到傷者的驚恐,倒像是……見到了一件有趣的、意外的物事。
“你是誰?”上官乃大沉聲問道,試圖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虛弱。
那女子吃吃一笑,扭著腰肢走近了幾步,裙擺搖曳生姿。她忽略了上官乃大的問題,目光反而落在了昏迷的南宮璇臉上,眼中閃過一絲驚異︰“嘖,好俊俏的小娘子,這通身的氣派……可不像是我們這陀螺城里該有的人兒啊。”
她又看向那頭灰驢,挑了挑眉︰“這夯貨倒是認得路,竟把你們馱到這兒來了。看來是緣分吶。”
“陀螺城?”上官乃大捕捉到這個地名,心中那股怪異感更濃。
“是呀,陀螺城,轉轉悠悠,浮浮沉沉,欲海無邊,回頭也看不見岸的地方唷。”女子灌了一口酒,語氣帶著幾分自嘲的唏噓,隨即又笑吟吟地看向上官乃大,“郎君傷得不輕吶,這小娘子看著也不好。這後巷子里可不安全,夜里常有‘鬣狗’溜達,專挑你們這樣的肥羊……呃,或者落難鴛鴦?”
她湊近了些,帶著酒氣的溫熱呼吸幾乎噴在上官乃大臉上,低笑道︰“怎麼樣?要不要姐姐發發善心,給你們找個地方歇歇腳?當然咯,姐姐我可不是開善堂的……”
她的手指輕輕劃過上官乃大染血的胸膛,指尖溫熱柔軟,帶著一絲挑逗的意味,但眼神深處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精明和算計。
上官乃大身體一僵。他從未與如此風塵氣十足的女子這般接近過。那濃郁的香氣和直白的目光,讓他本能地感到不適和警惕。然而,她話語中透露的信息——此城名為陀螺,似乎秩序混亂,且有危險——以及他們眼下山窮水盡的處境,讓他沒有選擇的余地。
更何況,那頭灰驢似乎對此女頗為熟悉,又用腦袋拱了拱那女子的手。
這驢……似乎不簡單。
上官乃大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氣血和雜念,沉聲道︰“如此……便有勞姑娘了。若能援手,上官某……日後必有厚報。”他刻意省略了全名。
“上官?”女子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笑容更深了些,“巧了,姐姐我姓雙,雙菱。上官郎君,那就……跟我來吧?”
她伸出手,似乎想扶起上官乃大,動作自然無比。
上官乃大猶豫了一下,還是借助她的攙扶,艱難地站起身。他的身體大部分重量壓在了雙菱看似嬌柔的身軀上,她卻只是微微晃了晃,便穩穩撐住了他,力氣竟是不小。
雙菱又招呼了一下那頭灰驢,那驢子竟懂事地矮下身子,讓雙菱費力地將依舊昏迷的南宮璇扶上了驢背。
“走咯,打後門進去,免得驚擾了前頭的客人。”雙菱攙著上官乃大,牽著馱著南宮璇的灰驢,熟門熟路地走向巷子深處一扇不起眼的木門。
木門推開,里面是一條更加昏暗、堆滿雜物的走廊,濃郁的脂粉香、酒香和一種曖昧的暖香撲面而來,隱約還能听到遠處傳來縹緲的絲竹聲和男女的調笑聲。
上官乃大心中恍然,這“軟玉溫香閣”,恐怕是一處風月場所。
這個名叫雙菱的風塵女子,就是他們在這詭異“陀螺城”中遇到的第一個人。
他被雙菱半扶半架著,踉蹌前行。傷勢的劇痛、環境的詭異、身旁女子身上傳來的復雜氣息,以及吸入體內那沉甸甸的、引動七情六欲的怪異靈氣,都讓他的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模糊。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他最後看到的,是雙菱側過頭來,那半醉的、慵懶的、卻又帶著一絲深邃難明的眼神,嘴角噙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上官郎君,歡迎來到陀螺城……這里呀,可是能讓人欲仙欲死呢……”
她的聲音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魔力,鑽入上官乃大的識海。
下一刻,黑暗徹底吞噬了他的意識。
上官乃大再次醒來時,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柔軟的觸感和空氣中縈繞不散的、甜膩又略帶陳舊的暖香。劇痛依舊存在,但似乎被某種清涼的藥物暫時壓制了下去。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不算寬敞但鋪著干淨綢緞的床榻上,身上蓋著一床繡著鴛鴦戲水圖案的錦被。
他所在的是一間小小的臥房,陳設簡單卻帶著鮮明的女性化特征和風塵痕跡。梳妝台上放著些廉價的胭脂水粉,一面銅鏡邊緣已有些模糊。牆上掛著一幅筆法稚嫩的美人圖,題著“軟玉溫香”四字。房間隔音似乎並不好,隱約能听到隔壁傳來的嬌笑聲和男子含糊的勸酒聲。
他的左臂已被粗糙地包扎固定,用的是普通的木板和布條,但手法還算專業,至少止住了血。胸口的悶痛也減輕了些,似乎被喂食了某種湯藥。
“醒了?”一個軟糯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上官乃大轉頭,看見雙菱端著一個木盆倚在門框上。她換了一身素淨些的鵝黃色衣裙,但依舊掩不住那豐腴誘人的身段。臉上脂粉未施,反而透出幾分疲憊和蒼白,眼下的淡淡青黑顯示她昨夜並未休息好,但那雙眼楮依舊帶著慣有的、慵懶又精明的笑意。
“…多謝雙菱姑娘相救。”上官乃大掙扎著想坐起來。
“哎,別亂動。”雙菱放下木盆走過來,伸手按在他未受傷的肩頭。她的手指溫熱,帶著一點薄繭,力道卻不小。“你這傷啊,看著嚇人,能撿回條命算你祖宗積德。左臂骨頭斷了,髒腑也震傷了,得好好將養一陣子。幸好沒傷到根本…嗯,或者說,你這‘根本’還挺扎實。”她的話語帶著調侃,眼神卻在他身上溜了一圈,似乎在評估著什麼。
上官乃大有些不自在,尤其是被她如此直白地觸踫和打量。“與我同行的那位姑娘…”
“放心吧,你那小相好沒事,就是脫力加上驚嚇,還沒醒。在隔壁屋里睡著呢。”雙菱指了指旁邊,“我讓小紅照顧著。”她頓了頓,語氣略帶戲謔,“嘖,真是我見猶憐的小美人兒,難怪郎君你拼死也要護著。放心,姐姐我這雖然不是什麼好地方,但也不會趁人之危。”
“她並非…”上官乃大想解釋南宮璇並非他的“相好”,但話到嘴邊又覺多余,轉而問道︰“此處…便是姑娘的居所?”
“是啊,‘軟玉溫香閣’二樓,我的小窩。”雙菱拿起毛巾浸了熱水,很自然地開始替他擦拭臉上的血污和汗漬,“便宜你了,平時能上我這床的,可都是要付足銀錢的恩客。”
她的動作算不上溫柔,甚至有些粗率,但勝在利落。上官乃大身體僵硬,從未被女子如此伺候過,尤其還是一個風塵女子。那濃郁的、混合著她體香與脂粉的氣息不斷鑽入鼻中,此地空氣中那沉甸甸的欲望靈氣似乎也因她的靠近而更加活躍,絲絲縷縷地試圖鑽入他枯竭的經脈,引動他最深處的某些本能,讓他氣血微微浮動。
他強行壓下不適,凝神內視,試圖捕捉那一絲異樣感的來源。這陀螺城的靈氣太過古怪,並非純粹的天地元氣,反而更像是無數生靈情緒、欲望的沉澱和發酵,尤其是情欲之念,濃郁得幾乎化不開。他修煉的功法,雖非邪道,但也涉及陰陽調和、七情煉心,對此類氣息尤為敏感。此刻他重傷虛弱,心神失守,竟有些難以把持,雜念叢生。
雙菱似乎察覺到他呼吸的細微變化,擦拭他脖頸的手微微一頓,低頭湊近他耳邊,呵氣如蘭︰“怎麼?上官郎君是覺得姐姐我伺候得不好?還是…想到了什麼不該想的事兒?”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蠱惑的沙啞,“你這身子可經不起折騰哦,乖乖養傷才是正經。”
上官乃大耳根發熱,猛地偏開頭︰“姑娘請自重!”
“噗嗤!”雙菱笑出聲來,直起身子,叉著腰看他,“喲,還害羞了?看來是個雛兒?不像啊,看你拼死護著那小美人的勁兒,不該是個愣頭青才對。”
上官乃大閉口不言,只是暗自運轉那絲微薄的真元,抵抗著外界無孔不入的欲望侵蝕和體內翻騰的氣血。
雙菱見他這般模樣,也不再逗他,正色道︰“行了,不逗你了。說點正經的。你們是怎麼落到這步田地的?看你們穿著氣度,不像普通人,怎麼會受這麼重的傷,出現在我那後巷?還被那頭倔驢給馱了來。”
上官乃大心中警惕,自然不能實話實說,只含糊道︰“遭遇仇家追殺,誤入一處古陣,醒來便在此地了。”
“古陣?”雙菱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難以捕捉的光芒,隨即又恢復那副慵懶模樣,“哼,不說實話。罷了,誰還沒點秘密呢。不過,既然到了這陀螺城,就得守這里的規矩。”
“什麼規矩?”
“第一,活下去的規矩。”雙菱拿起那碗還剩一半的湯藥,“這藥,這住處,還有姐姐我的人工,可不是白給的。看你們倆這狼狽樣,身上估計也沒帶錢吧?”
上官乃大一愣,他的儲物法器在空間傳送中似乎受損嚴重,暫時無法打開,確實身無分文。“…在下日後必當重謝。”
“畫餅可不行。”雙菱伸出縴縴玉指,點了點他的額頭,“姐姐我可是實在人。這樣吧,看你這皮相還不錯,傷好了以後,就在我這閣里打工還債吧。端茶送水,招呼客人,或者…嗯,看你資質,說不定能當頭牌呢?”她說著自己又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