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一粒種
米倉內人聲鼎沸,喧鬧聲仿佛要沖破屋頂,如同一口正在沸騰的巨大鼎鑊。人們瘋狂地撕開糧袋,黃澄澄的谷物像瀑布一般傾瀉而出,濺落在地上,與泥土、汗水以及狂喜的淚水混合在一起。
人們爭先恐後地搶奪著這些寶貴的糧食,有的人用衣襟兜著,有的人用破碗盛著,還有的人甚至直接用手抓著生米往嘴里塞。他們的臉上交織著饑餓的貪婪和絕處逢生的恍惚,仿佛這些谷物是他們生存的唯一希望。
在這混亂的場景中,沒有人留意到角落里那具被糧堆掩蓋的官袍尸骸。它迅速地腐朽干枯,仿佛被時間遺忘。而在糧堆的陰影中,一個氣息已然截然不同的青年靜靜地站著,他的目光冷漠而深邃,與周圍的喧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上官乃大周安)緩緩站起身。靛藍布衣上的血污與塵土猶在,但身軀挺直如松,再無半分疲憊佝僂。體內,那顆圓滿自生的混沌金丹緩緩旋轉,每一次轉動都帶動著沛然莫御的力量在四肢百骸奔流。破滅的鋒芒深藏于核,如同大地深處沉睡的玄冰;凡俗的塵基厚重無垠,承載著青州城的悲歡烙印;守護的意蘊貫通流轉,如同滋養萬物的地脈暖流。三者圓融一體,自成一方混沌天地。
他緩緩地低下頭,凝視著自己的掌心,那是一雙歷經滄桑的手。掌紋交錯縱橫,宛如一幅神秘的地圖,似乎隱藏著山川的起伏和河流的蜿蜒。每一條紋路都像是歲月的痕跡,記錄著他所經歷的一切。
這雙手,曾經撕裂過玄冰殿門,那堅硬的冰層在他的力量面前如同薄紙一般脆弱。他的掌力如同一股洪流,沖破了重重阻礙,展現出無與倫比的強大。
這雙手,也曾引動地脈巨掌,引發了大地的震顫和怒吼。他的力量如同大地的脈搏,與自然之力相互呼應,展現出對自然的掌控和駕馭。
然而,這雙手也並非總是如此強大和輝煌。它們也曾沾染過凡塵的血污,在生死邊緣徘徊。但正是這些經歷,讓他更加懂得生命的脆弱和珍貴,也讓他學會了在絕境中尋找那微末的生機。
而就在剛才,這雙手又一次展現出了驚人的力量。它們執掌著億兆凡俗的怨念與希冀,將這些情感匯聚成一團熊熊燃燒的凡火。這火焰熾熱無比,足以焚滅紫府殘魂,讓一切都在火海中化為灰燼。
力量,從未如此充盈,也從未如此…沉靜。
他抬眼,目光平靜地掃過混亂搶糧的人群,掃過角落里那具無聲腐朽的玄陰皮囊,最終落在身前。
小蓮抱著虎子,小小的身體僵硬在原地,仰著頭,一瞬不瞬地看著他。那雙清澈的大眼楮里,之前的焦急恐懼已被一種更深的、近乎窒息的茫然和敬畏取代。就在剛才那一剎那,她真切地“感覺”到了——那個渾身浴血、氣息奄奄的“周大哥”,仿佛化身為一尊頂天立地的神只!那巍峨、厚重、仿佛承載著整個大地蒼穹的恐怖氣息,雖然只是一閃而逝,卻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入了她的靈魂!此刻,眼前的人雖然還是那副舊布衣的平凡模樣,但在小蓮眼中,他身上仿佛籠罩著一層無形的、令人不敢直視的光暈。
“周…周大哥…” 她聲音發顫,帶著哭腔,又帶著一種面對神跡般的無措,“你…你的傷…”
上官乃大看著女孩眼中的敬畏與擔憂,那圓融的混沌金丹深處,守護的意蘊輕輕一蕩,漾開一片溫潤的漣漪。他微微彎下腰,動作自然而流暢,伸手,粗糙卻帶著奇異暖意的手指,輕輕拂過虎子滾燙已退、尚顯瘦弱的小臉。
“無礙。” 他的聲音依舊低沉,卻褪去了刻意偽裝的鄉音木訥,帶著一種山岳般的沉穩與安撫人心的力量。指尖劃過,一絲微弱卻精純無比的、融合了混沌生發之機的溫潤氣息,悄然渡入虎子體內,無聲地滋養著他被病痛和饑餓摧殘的根基。
虎子舒服地哼唧了一聲,小腦袋往小蓮懷里蹭了蹭,睡得更沉了。
小蓮身體微震,清晰地感覺到懷里的弟弟氣息瞬間變得綿長安穩了許多。她眼中的敬畏更深,淚水再次涌了上來,這一次,是純粹的、失而復得般的狂喜。“謝…謝謝…” 她哽咽著,深深低下頭。
上官乃大直起身,目光越過小蓮的頭頂,望向米倉外喧囂混亂的世界,望向這座飽經苦難的青州城。他的神識如同無形的清風,拂過劫後余生爭搶糧食的饑民,拂過倉惶逃離的王家爪牙,拂過死寂的城西破廟,拂過更遠處那些依舊在饑餓與病痛中掙扎的棚戶…億兆凡俗的悲歡,如同微縮的畫卷,清晰地映照在他圓滿的金丹天地之中。
一種明悟,如同破曉的晨光,照亮心田。
混沌之道,非僅破滅,亦非僅守護。
破滅是斬斷枷鎖的利刃,守護是滋養萬物的厚土。
而真正的“道”,在于這萬丈紅塵的煙火流轉,在于這芸芸眾生掙扎求存、生生不息的…軌跡。
他攤開手掌,掌心向上。一點微弱的、混沌色的光芒自金丹深處透出,懸浮于掌心之上。那光芒極其內斂,卻仿佛蘊含著開天闢地的初始道韻,又似包羅著紅塵萬象的微縮投影。光芒之中,無數細微的符文生滅流轉,山川河岳的虛影一閃而逝,更有無數凡俗面孔的悲歡烙印沉浮其中——那是他金丹圓滿時,承載、煉化的青州城眾生精神烙印!
他指尖輕點那點混沌光芒。
光芒無聲地分裂,化作兩枚。
一枚,更加凝實,混沌色中流轉著深邃的暗金脈絡,如同大地的脊梁,散發著鎮壓萬古、承載萬靈的厚重氣息——那是《混沌鎮獄經》中“承載”與“守護”意蘊的精華凝聚,融入了他自身金丹圓滿的感悟。
另一枚,則略顯虛幻,混沌色中跳躍著冰冷內斂的鋒芒,如同深埋厚土的玄冰,蘊含著破滅規則、終結萬法的凌厲意志——那是“破滅”意蘊的種子。
他看向小蓮,眼神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定力。
“此城劫波未盡,人心之火初燃,需以厚土承之,以生機養之。”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小蓮耳中,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奇異的重量,烙印在她懵懂的心神之上。他將那枚流轉著暗金脈絡的混沌光點,輕輕一推。
光點無聲無息地沒入小蓮的眉心。
“啊!” 小蓮只覺得眉心一涼,一股難以言喻的浩瀚信息洪流瞬間涌入腦海!那不是具體的文字圖像,而是一種磅礡的、如同大地脈動般的古老韻律!一種承載萬物、滋養生機、守護弱小的厚重意志!無數關于草木生長、地氣流轉、調和傷病、護持心脈的模糊感悟隨之涌現!她下意識地抱緊了虎子,感覺一股溫潤厚重的暖流自眉心散開,流遍四肢百骸,讓她原本因恐懼和疲憊而冰冷的身體瞬間充滿了力量,心神也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撫平、安定下來。
她茫然地抬頭,看著上官乃大,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
“此乃《青萍經》。” 上官乃大的聲音帶著一種點化般的莊嚴,“非力破萬法,乃道法自然。承地脈厚德,養人間生機,護一方水土安寧。好生體悟,行于足下。”
小蓮似懂非懂,但“青萍”二字,卻讓她莫名想起了自己每日清晨采摘、沾著露水的那些柔弱卻堅韌的野花。她用力地點了點頭,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和微弱的希望之光在心底悄然升起。
上官乃大又將目光投向懷中安睡的虎子,以及更遠處那些蜷縮在角落、依舊帶著病容和饑餓的孩子們。他掌心那枚蘊含破滅鋒芒的混沌光點輕輕一顫,無聲地碎裂開來,化作十幾點更加微弱的星芒。
星芒如同擁有靈性,無聲無息地飛出,精準地沒入每一個孩子的眉心深處,沉入他們懵懂的意識之海深處,化作一顆顆沉睡的、冰冷的種子。那是破滅的引子,亦是守護的底線。唯有當他們遭遇生死絕境、心念至純至烈之時,或當這青州地界再有如玄陰般的滔天邪祟降臨,引動眾生死氣怨念時,這沉睡的鋒芒才會被喚醒,化作斬破黑暗的雷霆一擊。
做完這一切,上官乃大最後看了一眼小蓮和孩子們,目光平靜而深邃,仿佛穿透了時光,看到了未來這片土地可能萌發的微末生機。
“緣起于此,道種已播。好自為之。”
話音落下,他不再停留。一步踏出,身影已如青煙般自原地消失,沒有驚動一粒塵埃,沒有帶起一絲風聲。仿佛從未出現過。
……
小蓮抱著虎子,呆呆地望著上官乃大消失的地方,那里空無一物,只有散落的糧袋和依舊喧囂混亂的人群。眉心處,那股溫潤厚重的暖流還在緩緩流淌,腦海中那名為《青萍經》的磅礡韻律如同沉睡的種子,散發著微弱卻真實不虛的生機。
“周大哥…” 她喃喃著,眼淚無聲滑落。這一次,不再是恐懼或悲傷,而是一種混雜著感激、敬畏和懵懂責任的復雜情緒。她低頭看著懷中睡得香甜的虎子,又看看周圍依舊沉浸在搶糧狂喜中的人們,再看看遠處那些面黃肌瘦、眼中重新燃起微弱希望的同伴,一股從未有過的力量感悄然充盈了她的胸膛。
她深吸一口氣,混雜著谷物粉塵和汗味的渾濁空氣涌入肺腑。她不再茫然,抱著虎子,轉身走向那些虛弱的孩子,用自己剛剛得到的那絲溫潤暖流,笨拙地、卻無比堅定地嘗試去安撫他們病痛的身體和驚恐的心靈。
……
數日後,城西龍王廟。
昔日的破敗荒涼被一種奇異的生機取代。廟宇雖舊,卻被打掃得干干淨淨。斷壁殘垣處,不知何時冒出了點點新綠,幾株頑強的野草野花在瓦礫間舒展著枝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廟內,孩子們的氣色明顯好了許多。虎子和其他幾個病重的孩子雖然依舊瘦弱,但高熱盡退,呼吸平穩,偶爾還能發出幾聲微弱的嬉笑。小蓮成了這里的主心骨。她依舊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衣,但眉宇間的怯懦與絕望已被一種沉靜的韌性取代。她指揮著稍大些的孩子清理廟宇,照看年幼的病患,將從米倉分得的有限糧食小心分配,熬煮成稀薄的米湯。
最令人驚異的是廟宇中央。那里原本是龍王殘破的神像底座,此刻,小蓮用碎石和泥土壘起了一個小小的土台。土台上,供奉著幾朵清晨采摘的、還帶著露水的不知名野花,花瓣柔嫩,顏色素淡。沒有香燭,沒有供品,只有那幾朵花靜靜地綻放。
小蓮每日清晨都會來到這里,對著那幾朵野花,閉上眼楮,努力回憶著腦海中那股磅礡厚重的韻律——《青萍經》。她不懂深奧的道法,只是本能地嘗試著去感受腳下大地的脈動,去想象那溫潤的暖流如同溪水,流淌過自己的指尖,再小心翼翼地引導著,去觸踫身邊病弱孩童的額頭或掌心。
奇跡在細微處發生。
一個原本咳嗽不止、氣息奄奄的女孩,在她笨拙的引導下,咳嗽漸漸平緩,呼吸變得順暢。
一個高燒反復的男孩,額頭在她微涼的指尖觸踫下,滾燙的溫度竟真的緩緩退去。
甚至連廟宇角落里幾株快要枯萎的野草,在她無意識的意念關注下,竟也重新挺直了睫葉,煥發出新的綠意!
孩子們看她的眼神充滿了依賴和一種近乎虔誠的信任。流民中開始有微弱的傳言,說龍王廟里住著個心善的“小蓮仙子”,有安撫病痛、讓草木回春的神奇力量。雖無人敢盡信,但一些走投無路的病患家屬,開始抱著微弱的希望,偷偷將病人送到廟外。
小蓮來者不拒。她依舊沉默寡言,只是用那雙清澈而堅韌的眼楮看著每一個求助者,笨拙地嘗試著引動腦海中那溫潤厚重的力量。成功與否,她並不強求,只是日復一日地做著,如同最虔誠的信徒,供奉著心中的那縷微光。
龍王廟,這個青州城最破敗的角落,在絕望的余燼里,悄然萌發出了第一絲微弱卻堅韌的生機。那生機,不在恢弘的廟宇,不在顯赫的神只,而在幾朵野花,在一個少女沉靜的眼神,和那份扎根于苦難、守護弱小的樸素心意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