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破廟,夜色深沉。
小蓮緊緊地摟著虎子,感受著他那逐漸平穩的呼吸,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動听的聲音。她的意識漸漸模糊,像是被一股溫柔的力量牽引著,緩緩沉入夢鄉。
然而,在這迷迷糊糊的狀態中,她心頭那沉甸甸的、如同被毒蛇纏繞的驚悸感,卻不知何時開始,悄悄地消散了。那驚悸感就像是一片厚重的烏雲,一直籠罩在她的心頭,讓她喘不過氣來。但現在,這片烏雲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輕輕地撥開,陽光終于穿透雲層,灑在了她的心上。
小蓮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收緊了抱著弟弟的手臂,似乎想要抓住這一絲難得的安心感。這種感覺是如此的陌生,卻又如此的令人陶醉。她的呼吸也變得更加平穩,與虎子的呼吸交織在一起,仿佛他們已經融為一體。
在這靜謐的氛圍中,小蓮終于完全放松下來,她的眼楮緩緩合上,進入了一個無夢的深眠。
……
數日後,清晨。
青州城的氣氛依舊壓抑,但城西封鎖的幾條街口,衙役的數量似乎少了一些,盤查也不像前幾日那般如臨大敵。有膽大的流民試著靠近,發現里面雖然依舊死寂,卻也沒再抬出新的尸體。甚至隱約有傳言,說龍王廟里那幾個小瘟鬼…好像挺過來了?
這微不足道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顆小石子,並未引起多大波瀾。米價依舊高懸,王扒皮的爪牙依舊橫行,通判府的朱門依舊緊閉。
碼頭。
上官乃大周安)沉默地扛起一袋近三百斤重的鹽包。沉重的壓力落在肩頭,肌肉賁張,汗水順著古銅色的皮膚滑落。他步履沉穩地走在晃動的跳板上,氣息悠長。
體內,那布滿裂痕的混沌金丹,正以一種極其緩慢、卻異常堅定的速度旋轉著。每一次旋轉,都帶動著核心冰冷的破滅鋒芒、底部厚重的凡俗“塵”基、以及那絲溫潤的守護意蘊,進行著更深層次的交融。金丹表面的裂紋依舊猙獰,但裂紋的邊緣,似乎隱隱泛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如同大地脈絡般的暗金光澤,帶著一種新生的堅韌。
碼頭的喧囂、力夫們的號子、河水的腥氣…這一切凡俗的“濁氣”,依舊源源不斷地被金丹吸納、沉澱。但此刻,這“濁氣”帶來的不再是難以忍受的滯澀,反而如同磨刀石,讓那緩慢交融的三股力量,變得更加凝實、圓融。
“周安!這邊!再加兩袋!” 工頭老趙的吆喝聲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這個沉默的鄉下青年,已經用他那非人的力量和永不疲倦的耐力,成了碼頭當之無愧的“扛山王”。
上官乃大木訥地點點頭,走向新的鹽包。就在他彎腰的瞬間,眼角的余光瞥見碼頭入口處,一陣小小的騷動。
幾個穿著青色衙役服、挎著牛尾刀的漢子,簇擁著一頂兩人抬的青布小轎,正蠻橫地驅趕著擋路的力夫和貨郎。轎簾緊閉,看不清里面的人。
“滾開滾開!通判大人巡視碼頭!不長眼的東西!” 為首的衙役正是那日在米鋪前推搡小蓮、又被上官乃大戲耍的王三,此刻他狐假虎威,氣焰囂張。
人群慌忙避讓。青布小轎在衙役的護衛下,徑直朝著碼頭管事所在的棚屋行去。
通判?劉通判?
上官乃大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如同最普通的力夫,扛起鹽包,繼續他的搬運。但就在那頂青布小轎經過他身旁不遠時,他強大的神識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極其隱晦地掃過轎簾。
轎內,一個身著青色官袍、面容清 卻帶著濃濃病容的中年男子,正閉目養神。他眉頭緊鎖,呼吸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紊亂。然而,就在上官乃大神識掃過的剎那——
那劉通判緊閉的眼皮之下,眼珠似乎極其輕微地、不自然地滾動了一下!
同時,一股極其微弱、微弱到幾乎難以察覺、卻又帶著一絲熟悉陰冷氣息的波動,如同受驚的毒蛇,瞬間縮回了劉通判的體內深處,消失得無影無蹤!
上官乃大扛著鹽包踏上跳板,腳步依舊沉穩,眼神深處卻驟然掠過一絲冰冷的銳芒!
陰冷…腐朽…雖然微弱扭曲到極致,幾乎被凡俗軀體的生人氣息完全掩蓋…但那種源自靈魂本源的…玄陰死氣的殘留味道…他絕不會認錯!
不是殘魂…是…寄生?!
那老狗…竟還有後手?!
混沌金丹深處,那剛剛沉澱下去的冰冷破滅鋒芒,如同嗅到血腥的鯊魚,再次無聲地…甦醒!
沉重的鹽包壓在肩頭,粗糙的麻袋紋理摩擦著頸部的皮膚,帶著河岸特有的潮濕與咸腥。上官乃大周安)的腳步踩在晃動的跳板上,沉穩依舊。汗水順著古銅色的脊背溝壑滑落,砸在腳下的木板上,洇開深色的斑點。碼頭的喧囂——力夫粗重的號子、監工尖利的呵斥、河水拍岸的嘩啦——如同渾濁的浪潮,沖刷著他體內那顆緩慢旋轉、布滿裂痕的混沌金丹。
每一次肌肉的發力,每一次呼吸的吐納,都像是在這凡俗的泥潭中,以汗水為刻刀,進一步雕琢著那奇異的平衡︰破滅的鋒芒被壓縮沉澱得更深,凡俗濁氣沉澱的“塵”基更加厚重凝實,守護的意蘊則如地脈暖流,絲絲縷縷地調和著冰與土。
就在他扛著鹽包踏上跳板中段,眼角的余光捕捉到碼頭入口處那頂青布小轎的瞬間,一切都變了。
神識如同無形的水銀,悄無聲息地漫過轎簾的縫隙。轎內,那身著青色官袍的劉通判,清 病容,眉頭深鎖,閉目養神,儼然一副憂勞過度的模樣。然而,就在上官乃大神識觸及的萬分之一剎那——
不是殘魂的游離感應!
是寄生!如同最惡毒的蠱蟲,深深蟄伏在宿主靈魂的最底層!
一股微弱到極致、扭曲到面目全非、卻帶著上官乃大刻骨銘心熟悉的陰冷死寂氣息——玄陰死氣的本源烙印——如同受驚的毒蛇,猛地從劉通判識海深處縮回,瞬間完美地融入了那具凡俗軀殼的生人氣息之中,再無半點痕跡!
若非上官乃大此刻的混沌金丹歷經紅塵淬煉,對能量本質的洞察力已臻至微之境;若非他與玄陰上人有著不死不休的血仇,對其力量烙印有著靈魂層面的絕對敏感,絕難捕捉到那瞬間即逝、近乎錯覺的異動!
“踏!”
上官乃大的腳步落定在跳板盡頭,肩上的鹽包穩穩卸下,發出沉悶的聲響。動作沒有絲毫遲滯,木訥的臉上甚至沒有一絲多余的表情。但在他體內,識海深處,那顆緩慢旋轉的混沌金丹,驟然爆發出無聲的轟鳴!
嗡——!!!
沉澱在金丹核心的破滅鋒芒,如同被投入熔爐的萬年玄冰,瞬間爆發出刺骨的寒光與撕裂一切的渴望!那並非主動的催動,而是遭遇宿世死敵時,源自本源的、近乎本能的狂暴殺意!
殺!
碾碎他!將那骯髒的殘渣從這具軀殼里徹底剝離、湮滅!為上官氏滿門!為被毀的道場!為這老狗施加于世間的一切惡業!
這股殺意如此純粹,如此暴虐,瞬間沖垮了金丹內艱難維持的平衡!破滅的鋒芒瘋狂上涌,沖擊著厚重的“塵”基,撕扯著那絲溫潤的守護意蘊!金丹表面的裂紋在殺意的刺激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劇痛如同億萬鋼針同時攢刺神魂!
上官乃大的身體微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扛起下一袋鹽包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指節發白。他強行咬住牙關,將喉頭翻涌的淡金色腥甜死死咽下!目光低垂,死死盯著腳下被汗水浸濕的跳板木板紋路。
不能!
絕不能在這里!
那青布小轎在衙役的簇擁下,已行至碼頭管事棚屋前。王三狗仗人勢地呼喝著驅散人群,轎簾掀開,面色蒼白、帶著濃重倦容的劉通判在隨從攙扶下,顫巍巍地走了出來。他腳步虛浮,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不時掩口低咳幾聲,更顯得病骨支離。幾個米行和船幫的管事早已點頭哈腰地迎了上去,諂媚地匯報著什麼。
上官乃大的神識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牢牢鎖定著那個看似風吹即倒的身影。越看,心越沉。
那絕非簡單的附體!玄陰老狗的殘魂,如同最狡猾的寄生蟲,已將自己的本源死氣與劉通判本身的魂魄、乃至這具病弱的肉身氣血,以一種極其惡毒、近乎共生的方式緊密纏繞在了一起!強行剝離或滅殺殘魂,稍有不慎,便會直接摧毀劉通判脆弱不堪的神魂本源,甚至引爆這具肉身中潛藏的、被玄陰死氣侵蝕的病氣,瞬間造成可怕的瘟疫擴散!
這老狗!竟用這滿城百姓,用這朝廷命官的身份,為自己鑄造了一層最惡毒的護身符!
混沌金丹在狂暴殺意與強行壓制的劇烈沖突中,如同被兩股巨力撕扯的風箏,發出瀕臨解體的哀鳴!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他猛地深吸一口氣,混雜著汗味、河水腥氣和劣質煙草味的渾濁空氣涌入肺腑,帶來一陣辛辣的刺激。
紅塵…煙火…濁氣…
這沉甸甸的凡俗氣息,此刻竟成了他維系最後一絲清明的錨點!金丹底部那厚重“塵”基承載的無數饑餓面孔、病痛呻吟、小蓮絕望的淚水、破廟里孩子們微弱的呼吸…這些被他吸納的凡塵“重量”,在此刻化為無形的鎖鏈,死死拖住了那即將破閘而出的毀滅洪流!
他扛起鹽包,再次踏上跳板。腳步比之前沉重了半分,肩頭的壓力仿佛不再是三百斤鹽,而是整座青州城絕望的重量。
……
暮色四合,炊煙在壓抑的青州城上空稀稀拉拉地升起,帶著一種苟延殘喘的意味。上官乃大攥著今日掙得的幾十個銅錢,腳步比往日更加沉重地走向城西。
破廟後坍塌的圍牆缺口處,小蓮的身影早早等在那里。看到上官乃大出現,她眼中立刻亮起光芒,快步迎了上來︰“周大哥!”
她的氣色比前幾日好了許多,雖然依舊清瘦,但眉眼間那股深入骨髓的絕望已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劫後余生的希冀。她懷里抱著虎子,小家伙雖然還很虛弱,但已經能睜著烏溜溜的眼楮好奇地打量四周,看到上官乃大,咧開沒牙的小嘴,含糊地“啊”了一聲。
“虎子今天喝了大半碗米湯!”小蓮的聲音帶著雀躍,將懷里的虎子向上官乃大眼前托了托,仿佛展示最珍貴的寶物。
上官乃大看著虎子那雙清澈懵懂的眼楮,看著小蓮臉上那發自內心的、帶著淚光的笑容,體內混沌金丹那狂暴的殺意和撕裂般的劇痛,竟奇跡般地平息了一絲。那厚重的“塵”基似乎更加溫潤,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暖意悄然流淌。
他將手中的粗布包遞給小蓮。里面依舊是幾個雜糧饅頭,一小塊鹽,還有幾包草藥。
“謝謝周大哥!”小蓮感激地接過,隨即又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小的、用粗布縫制的袋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遞過來,“這個…給你。”
上官乃大微微一怔,接過袋子。入手微沉,帶著小蓮微暖的體溫。打開一看,里面是十幾枚還帶著泥土氣息的銅板,顯然是今天賣花所得。
“我…我今天賣花賣得好,虎子也好多了…周大哥你…你干活那麼累…”小蓮低著頭,聲音越來越小,臉頰微微泛紅。
上官乃大看著手中這帶著泥土氣息、沾著露水清香的銅板,又看看小蓮那低垂的、帶著羞怯與真誠的側臉,一股極其陌生的、溫熱的暖流,毫無征兆地涌上心頭。這股暖流並非源自金丹力量,而是純粹屬于凡俗情感的觸動,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水,輕輕沖刷著他被血仇與殺意冰封的心湖。
他沉默片刻,沒有推辭,將那袋銅板仔細收進懷里,貼身放好。粗糙的布料摩擦著皮膚,那微暖的觸感異常清晰。
“虎子…會好的。”他聲音低沉沙啞,目光落在虎子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
“嗯!”小蓮用力點頭,臉上綻放出明亮的光彩,仿佛得到了最重要的承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