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鳥臂彎里的賬本\"嘩啦\"滑下兩本,他慌忙去接,青布袖口擦過甦若雪膝頭時帶起一陣風,吹得她手中的碎布條簌簌抖動。\"甦小姐,這...\"他喉結滾動兩下,盯著那行\"母姓蘭,諱芷\"的字跡,聲音發澀,\"林芷蘭是我義母,斷梭會最後一位明面執掌。
二十年前日商要燒盡江南織譜,她帶著活譜連夜往松江跑,會里兄弟追去時只看見她的繡鞋漂在黃浦江面。\"
甦若雪的指甲掐進掌心,碎布條邊緣的毛刺扎得指腹生疼。
她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她的手說\"要等\",想起母親的繡袍總帶著淡淡艾草香——原來那不是普通的燻香,是織工們防蠶病的法子。
\"你母親沒有跳江。\"顧承硯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他不知何時立在門框邊,月白長衫沾著晨露的濕氣,手里捏著本泛黃的《江南織譜》。
見甦若雪抬頭,他緩步走近,將書輕輕放在她膝頭︰\"她是潛入地下,把明面的斷梭會燒成灰燼,再在暗處重新織網。
而你,\"他指尖點過布條上\"斷梭第七代執燈人\"的字跡,又覆上甦若雪冰涼的手背,\"是甦家和蘭家雙脈合一的正統。\"
甦若雪的睫毛劇烈顫動。
她翻開《江南織譜》,夾頁里突然飄出片碎紙——極細的蠅頭小楷密密麻麻,\"蘭枝易折,甦根深扎,合則火不滅\"幾個字像針一樣扎進眼里。\"這是...父親的批注?\"她聲音發顫,\"他早知道母親的身份?\"
\"他不僅知道。\"顧承硯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角,指腹擦過她眼角未干的淚,\"當年林芷蘭被日商追殺,是你父親以甦府少東家的身份替她頂了罪,在巡捕房關了三個月。
出來後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求甦老爺去林家提親。\"他的拇指摩挲著她腕間的銀梭,\"甦老爺罵他昏頭,他說"甦家養蠶,蘭家織錦,根脈纏在一起,火才燒不盡"。\"
青鳥突然單膝跪地。
他腰間的短刀磕在青磚上發出脆響,驚得梁上的燕子撲稜稜飛起。\"當年義母失蹤前,塞給我半塊梭形玉佩,說"若見甦姓女子持銀梭來,便跪"。\"他從懷里摸出塊青玉佩,和甦若雪之前放在香案上的那半塊嚴絲合縫,\"甦小姐,斷梭會剩下的三百七十二人,都在等這一天。\"
甦若雪的銀梭突然在掌心發燙。
她望著青鳥泛紅的眼尾,想起昨夜廢墟里千台織機共鳴的轟鳴——原來不是地底下的回聲,是斷梭會的人藏在瓦礫下,用織機應和她的銀梭。
\"吳淞口的夜潮,是他們給的投名狀。\"顧承硯蹲下來與她平視,指節輕輕叩了叩《江南織譜》,\"但我們不能急。\"他轉頭看向青鳥,\"你想帶兄弟去碼頭探路?\"
青鳥喉結動了動︰\"是。
蘭字梭會選在夜潮,必是怕走漏風聲。
我帶十個兄弟扮作漁戶......\"
\"潮聲能掩機鳴,也能掩腳步聲。\"顧承硯打斷他,\"他們要的不是探查,是確認執燈人。
若派外人去,他們只會當我們是來收編的軍閥。\"他起身走到窗邊,望著院外垂絲海棠在風里搖晃,\"若雪,你明日去染坊。\"
甦若雪一怔︰\"染坊?\"
\"重制鳴蟬機的梭箱。\"顧承硯轉身時眼里有光,\"當年斷梭會用潮應機傳遞信號——潮漲三分,機鳴一聲;潮滿七分,機鳴三通。
但這機子十年前就被日商燒了。\"他從袖中摸出截蠶絲,在指尖繞成小圈,\"我讓人去絲行挑了最細的冰蠶絲,浸過竹瀝水,在特定濕度下會發出和潮應機一樣的蜂鳴。
你把這弦嵌進梭箱,明日申時三刻,吳淞口的潮聲里會多出一聲機鳴。\"
\"他們听得懂?\"甦若雪捏著那截蠶絲,掌心的溫度讓蠶絲微微發亮。
\"他們等了二十年。\"顧承硯替她把蠶絲收進錦囊,\"就等這聲機鳴,確認執燈人還在。\"
青鳥突然起身,把散在地上的賬本一本本摞齊。\"我這就去染坊備木料。\"他走到門口又頓住,回頭沖甦若雪笑了笑,\"甦小姐,義母當年總說"執燈人要像燈芯,燒得越旺,照得越遠"。
您的眼楮,比她當年還亮。\"
門\"吱呀\"一聲合上。
甦若雪望著案頭的《江南織譜》,封皮上沾著父親的墨跡,突然想起昨夜顧承硯說的\"帶他們走到戰火燒不到的地方\"。
她摸出銀梭,在陽光下,梭身上的水痕竟映出細小的織紋——那是母親的手,是父親的字,是斷梭會三百七十二雙等待的眼楮。
第三日的黃昏來得很快。
甦若雪站在顧宅頂樓,望著西邊的火燒雲把黃浦江染成金紅色。
她懷里的梭箱用藍布裹著,能清楚摸到里面蠶絲弦的震顫。
樓下傳來顧承硯的聲音︰\"碼頭的漁戶說,今夜潮信比往日早半個時辰。\"
她低頭整理衣襟,銀梭在胸前輕輕晃動。
風掀起窗紗,帶來遠處江輪的汽笛,混著若有若無的機鳴聲——那是染坊里,青鳥帶著工匠們在調試最後一根蠶絲弦。
\"若雪。\"顧承硯的手覆上她後背,\"你記得我教你的潮信口訣麼?\"
\"潮起听機,潮滿應梭。\"她轉身對他笑,鬢邊的珠花在暮色里閃著微光,\"等潮聲蓋住機鳴時,我就知道他們來了。\"
顧承硯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發梢。
樓下傳來車夫的吆喝,是去吳淞口的黃包車到了。
他望著她抱著梭箱下樓的背影,突然想起昨夜在廢墟里,甦若雪的銀梭與銅簽共鳴時,月光落在她發間,像極了《江南織譜》里畫的\"燈芯草\"——最普通的草,卻能在黑夜里燃成一片星火。
江風卷著咸濕的水汽撲進院子。
顧承硯摸出懷表,指針正指向酉時三刻。
他望著甦若雪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轉身走進書房,將《江南織譜》鎖進檀木匣。
匣底壓著張地圖,江浙交界處的山區被紅筆圈了又圈——那是他這些日子翻遍航運記錄、問遍老船工,找到的能藏千台織機的地方。
窗外,歸巢的烏鴉掠過天空。
顧承硯推開窗,隱約听見江面上傳來第一聲潮鳴。
他望著西方漸沉的落日,低聲道︰\"該來了。\"第三日的黃昏裹著咸腥的江風漫上吳淞口。
甦若雪抱著藍布裹的梭箱踏上舊燈塔石階時,靴底沾了層薄潮,每一步都在青石板上洇出淺灰的痕。
塔門年久失修,推的時候\"吱呀\"一聲,驚起幾只棲息的鷗鳥,撲稜稜掠過她發頂,翅尖帶落幾片陳年蛛網。
塔心的石台蒙著厚灰,她用袖口擦了擦,將梭箱輕輕放下。
指尖剛觸到箱扣,心跳突然快了半拍——這是她第一次獨自承接顧承硯籌劃的局。
前日在染坊調試絲弦時,他站在織機後,手把手教她如何控制竹瀝水的濃度;昨夜在顧宅頂樓,他把潮信口訣寫在她掌心,說\"若雪,你才是這局的魂\"。
此刻江潮聲漸漲,她能听見自己的呼吸混在浪里,一下一下,和絲弦震顫的頻率對上了。
\"嗡——\"第一聲清鳴破了暮色。
絲弦在濕度里舒展,像根細針挑開霧幕。
甦若雪垂眸盯著弦尾的銀梭墜子,那是母親繡袍上拆下來的,此刻正隨著震顫輕叩箱壁,發出細碎的響。
第二聲鳴起時,她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她的手,指腹磨得她生疼,說\"等梭鳴三聲,你就知道自己是誰\"。
第三聲尾音未落,她突然聞到風里多了股艾草香——和母親繡袍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是機鳴,不是蟲鳴。\"
沙啞的男聲從塔外傳來。
甦若雪抬頭,就見江霧里浮著七艘烏篷船,船身無燈,像七片浮在浪上的黑葉子。
船頭立著黑衣人,袖口繡半枚斷裂織梭,在暮色里泛著冷光。
為首老者踩著船舷躍上來時,她看清他眼角的刀疤——從眉骨直劈到下頜,像道裂開的舊縫。
\"你既知"潮應三鳴",可解其意?\"老者的目光掃過她胸前的銀梭,像刀在試刃。
甦若雪的指尖抵住梭箱邊緣。
顧承硯說過,斷梭會最忌被人牽著走,要反客為主。
她深吸口氣,聲音比自己想象中穩︰\"先母蘭芷,可曾留下信物?\"
老者的瞳孔驟然收縮。
刀疤隨著面部抽動,在暮色里扭成條猙獰的蟲。
他伸手入懷時,甦若雪听見自己心跳撞在胸腔的悶響——若這老者掏不出信物,顧承硯的計劃就要折在這里;可若他掏得出...她不敢往下想。
一枚銀梭\"當啷\"落在石台上。
梭身刻著個\"芷\"字,筆畫細如蠶絲,卻深嵌進金屬里,像是用指甲一點一點摳出來的。
甦若雪摸出懷里的碎布條,那是從母親繡袍上撕的,邊緣還留著焦痕——二十年前日商縱火時,父親從火場搶出來的。
她將布條覆在銀梭背面,布角的織紋與梭背的刻痕嚴絲合縫,像兩片被歲月掰開的繭,終于又粘回一處。
老者突然單膝跪地。
膝蓋撞在青石板上的悶響驚得甦若雪一顫,就見他身後七艘船上的黑衣人齊刷刷拜倒,江風掀起他們的衣襟,露出腰間清一色的梭形短刀。\"斷蘭歸位,織脈重光!\"沙啞的、年輕的、帶江浙口音的聲音混在一起,撞碎了潮聲。
甦若雪這才發現,他們的膝蓋都壓著船舷,竟沒濺起半滴水花——二十年蟄伏,連跪姿都練得像塊沉進江底的石。
\"甦小姐。\"老者抬頭時,刀疤里滲著細汗,\"當年夫人跳江前,把半塊梭佩塞給我,說"若見甦姓女子持銀梭來,便跪"。
我跪了二十年,今日才知道,夫人沒跳江,是去織更密的網了。\"他從懷里摸出卷油紙,塞到甦若雪手里,\"這是夫人臨終前畫的,說"等執燈人來,告訴她,火種藏在染坊廢井、碼頭鐵倉、紗廠地窖"。\"
甦若雪捏著油紙,能摸到里面凹凸的墨跡。
江風突然大了,吹得燈塔頂的破窗\" 當\"作響,她這才想起顧承硯說的信號——三盞綠燈。
抬頭望去,塔頂果然亮起三盞幽綠的光,像三只夜梟的眼。
那是青鳥帶著兄弟在沙丘埋下的磷火,專為讓顧承硯確認這邊成局。
對岸的沙丘上,顧承硯捏著望遠鏡的手緊了緊。
綠燈亮起時,他听見自己喉結滾動的聲音。
這些日子他翻航運記錄、問老船工,把江浙交界的山坳都標紅了,卻始終差個由頭把民間織工聚過去。
此刻望著燈塔里那抹月白身影被黑衣人圍著,他突然笑了——他們認的不是他顧承硯,是甦若雪,是斷梭會的執燈人。
可只要她在他身邊,這把火,就是他們共同的旗。
\"顧先生。\"身後傳來青鳥的低語,\"甦小姐要回了。\"
顧承硯放下望遠鏡,就見燈塔門被推開,甦若雪的身影裹著江霧走出來。
她懷里的油紙卷鼓鼓囊囊,在暮色里像團沒燒盡的火。
他摸出懷表,酉時四刻,比預計早了一刻鐘——看來斷梭會的人比想象中急切。
\"去接若雪。\"他對青鳥說,目光卻仍鎖著那卷油紙。
等甦若雪走近,他接過油紙時觸到她掌心的溫度,突然頓住——油紙邊緣的墨跡有些暈開,像是被水浸過又烤干的。
展開一看,三處標記分別是\"染坊廢井碼頭鐵倉紗廠地窖\",旁注的字跡歪歪扭扭,像是重傷時寫的。
\"這...都是這半年來破產的染坊、被燒的碼頭、倒閉的紗廠。\"顧承硯指尖劃過\"紗廠地窖\"四個字,突然想起上周在工部局看到的火災記錄——那家紗廠是被日商縱火燒的,燒得只剩半面牆。
他抬眼看向甦若雪,她發間的珠花被江風吹得亂顫,卻仍笑得清透︰\"老者說,這是母親藏的火種。\"
顧承硯把油紙重新卷好,塞進懷里。
沙丘下傳來黃包車的鈴鐺聲,是接他們回顧宅的車到了。
他望著江面上漸遠的烏篷船,船尾的水波里,半枚斷裂織梭的印記隨著浪蕩開,像朵開在暗夜里的花。
\"火種藏在廢墟里。\"他低聲道,聲音被風卷進潮聲,\"那我們就去廢墟里,把火再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