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片碎裂的脆響混著梆子聲撞進王慎言耳里時,他後頸的寒毛全豎起來了。
鎮紙在掌心沁出冷汗,他盯著暗格縫隙里那抹紙角,突然想起三個月前顧承硯在織機前說的話——"有些秘密,藏在明處最安全"。
窗外又掠過一道黑影,像夜梟撲稜翅膀。
王慎言喉結滾動兩下,猛地將鎮紙砸向暗格。
青磚縫里的紙角被震得彈起來半寸,他正要彎腰去撿,書房門"吱呀"一聲開了。
雨氣裹著冷意涌進來,青鳥立在門口,帽檐還滴著水,手里的勃朗寧槍口正對著他心口"王總管好雅興,大半夜修地板?"
王慎言的手僵在半空。
他看見青鳥身後還站著顧承硯,青布長衫下擺沾著泥點,卻比任何時候都像把淬了火的刀。
"顧顧少東家?"他聲音發顫,眼角余光瞥見暗格里的紙頁又翹出一截,"這雨下得邪性,老朽正想"
"想毀了甦先生留給若雪的東西?"顧承硯打斷他,腳步不急不緩跨進來,"上個月你說甦州分號賬冊受潮,連夜燒了半櫃舊文書;前天又說機房老鼠多,把二十年前的織機圖拓全換成了新抄本——王總管倒是勤快得很。"
王慎言額角青筋直跳。
他看著顧承硯走到書桌前,戴著手套的指尖輕輕一挑,暗格里的紙頁便整沓滑了出來。
泛黃的宣紙上,"心釘盟•甦氏分支"幾個字像燒紅的鐵,燙得他瞳孔收縮。
"民國十六年春立。"顧承硯翻到第二頁,聲音忽然低下去,"負責人甦明遠。
接任者"他頓住,指腹蹭過空白處極淡的鉛筆印,"承硯,若雪雙承。"
門簾被風掀起一角,甦若雪抱著個銅匣子站在外面。
她發梢還滴著雨,卻比任何時候都站得直"是父親的字跡。"
王慎言猛地轉頭。
他看見甦若雪一步步走近,袖口沾著織機機油的痕跡——那是她每天蹲在機房修零件時蹭上的,從前他只當是姑娘家學不會嬌貴,此刻卻覺得那抹黑漬像把刀,正抵著他脊梁骨。
"若雪"他下意識後退,後腰撞在書桌上,"這這是誤會,老朽也是今日才發現"
"王叔。"甦若雪打斷他,聲音溫溫柔柔的,卻帶著冰碴子,"父親走前三天,還托人給我帶了塊懷表。"她打開銅匣,取出塊銀殼懷表,後蓋內側夾著張半透明膠片,"您猜里面是什麼?"
顧承硯從懷里摸出個巴掌大的鐵盒子,轉動側面的搖桿。
牆上立刻投出模糊的影像穿西裝的清瘦男人拍著桌子,對面坐個戴金絲眼鏡的日本人。
"你們所謂改良織法,是要抽走中國絲綢的骨!"男人聲音發啞,正是甦明遠,"經線加三分洋紗,緯線減兩成桑繭,表面看是提效率,實則是斷了匠人代代傳的手感!"
日本人端起茶盞,鏡片反著冷光"甦桑,等你們自己人來斷,會更徹底。"
影像突然扭曲成雪花點。
顧承硯關掉機器,目光像錐子扎進王慎言眉心"民國十七年,甦先生在東京工大痛斥山本織也,轉頭就舉薦了個"最懂織脈的青年"進心釘盟——王總管,那年您剛滿二十,正在甦州機坊當學徒?"
王慎言的臉瞬間煞白。
他想起三十年前那個雪夜,穿西裝的甦先生踩著滿地機杼碎片走進來,把凍得發抖的他從染缸邊拉起來"小慎,你說想讓中國絲綢站上萬國博覽會,我信你。"
"所以您信了山本的"技術合作"。"顧承硯指尖敲了敲名錄最後一頁,那里有行極小的鋼筆字"王慎言,每月末收東京匯來的"織機改良費"。他要的不是改良,是讓中國匠人忘了怎麼用自己的手——就像你燒了甦先生的《織脈旁注》,撕了《江南織譜》原稿,以為這樣就沒人能看出,廣生洋行賣的"新式織機",其實是照著甦先生二十年前的筆記改的?"
甦若雪突然握住他的手腕。
她掌心涼得像塊玉,卻帶著股燙人的勁"承硯,父親留的膠片最後有句口白。"她低頭看懷表,秒針正指著"9","他說,真正的織脈,在書里,更在人心里。"
顧承硯望著她眼底跳動的光,忽然笑了。
他轉頭對青鳥道"去給甦小姐備車——明天開始,甦府藏書樓要重新對外開放。"
"顧少東家?"王慎言猛地抬頭,"那樓年久失修,萬一"
"就說甦小姐要整理父輩遺物。"顧承硯扯松領口,露出喉結滾動的弧度,"把《織脈旁注》抄本、《江南織譜》拓片都擺到明處——要讓全上海的織匠都能看,也要讓某些人能看見。"
雨不知何時停了。
月光從破雲里漏下來,照在甦若雪懷里的銅匣上。
她低頭輕撫懷表,後蓋上"若雪"二字被磨得發亮——那是父親在她十歲生辰刻的。
三日後深夜。
藏書樓守夜的老周裹緊棉襖,蹲在檐下抽旱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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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突然卷著槐花香撲過來,他眯眼望向二樓窗戶——分明鎖得嚴實,窗紙卻被吹得鼓鼓的,像有只手在里面輕輕推。
"吱呀——"
極輕的木軸轉動聲混著蟲鳴飄下來。
老周猛地站起來,旱煙桿"啪"地掉在地上。
他盯著二樓那扇窗,看見月光里有團黑影閃過,像片被風卷起來的紙,又像
"有人嗎?"他扯著嗓子喊,回音撞在青瓦上,驚起幾只夜鴉。
樓里沒有應答,只有更輕的"沙沙"聲,像有人在翻書。
三日後寅時三刻,老周的旱煙桿在青石板上磕出火星子。
他裹著油布襖往藏書樓檐下縮了縮,耳尖還響著方才那陣異響——像是窗紙被指尖捅破的輕響,又混著書頁翻動的沙沙聲。
"許是野貓?"他嘀咕著摸出火折子,卻見二樓東窗的窗紙突然鼓起個小包,像有根無形的手指正順著窗欞游走。
老周後頸的汗毛豎起來,抄起門後的銅鈴就搖"有賊!
藏書樓進賊啦——"
銅鈴聲撞碎夜霧時,青鳥正蹲在半里外的槐樹上。
他松開咬住的樹葉,黑色夜行衣擦過枝椏,落地時連草葉都沒壓折半片。
等他翻上藏書樓屋頂,正看見老周舉著燈籠往二樓跑,燈籠光里,幾片青瓦的縫隙泛著不自然的白——是被人重新鋪過的。
"顧少,瓦片動過。"青鳥指尖蘸了水抹過瓦沿,指腹沾著極細的粉塵,"新土混著舊灰,應該是後半夜動的手。"他從懷里摸出放大鏡,湊近瓦槽里的積塵,"這兒有油印子。"
顧承硯接過放大鏡時,晨霧正漫過他青布長衫的下擺。
鏡片下,那道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痕跡呈螺旋狀,像復印機滾筒壓過的紋路"他們怕留指紋,用機器抄。"他指尖敲了敲石欄,眼底泛起冷光,"抄走的是《織脈旁注》?"
"守夜人說異響在二樓書案附近。"青鳥扯下一片被踩碎的瓦角,"案頭擺著甦先生的《江南織譜》原稿,封皮有翻動過的折痕。"
顧承硯突然笑了,那笑像春冰裂開的縫,帶著刺骨的銳"怕留氣息,所以不用手;怕留痕跡,所以用機器。"他轉身往顧宅走,鞋跟叩在青石板上格外響,"那就讓他們抄走的東西,變成燒手的炭。"
甦若雪正在機房調試織機,听見腳步聲抬頭時,正見顧承硯抱著個檀木匣進來。
他發梢還沾著晨露,匣子里躺著《江南織譜》的復刻本,墨跡未干"若雪,幫我在扉頁補段字。"
"父訓?"甦若雪翻開扉頁,見他已用小楷謄了半段,筆鋒卻突然頓住,"他說"匠魂在人,不在書"?"
"當年甦先生在東京罵山本時,說過"真正的織法,是匠人的手摸出來的繭"。"顧承硯握住她沾著織機機油的手,指尖撫過她指腹的薄繭,"我要讓抄走譜子的人明白,就算得了紙頁,也學不會這層繭。"他從匣底取出張泛黃的紙,"這是我找老匠頭復刻的偽譜,關鍵處加了"反梭震"的共振參數——機器抄得越真,運轉時越會震散零件。"
甦若雪低頭看那行待補的字"真傳者,必經七夜蟬鳴。"她忽然想起十歲那年,父親帶她在機房守夜,听著蟬鳴教她認經線緯線,喉間泛起暖意"好。"她蘸了朱砂,筆鋒在宣紙上洇開,"我替父親補上。"
當夜,顧宅書房的窗沒關嚴。
王慎言的眼線阿福縮在院外的牆根,望著窗台上那本《江南織譜》復刻本,喉結動了動。
子時三刻,他翻進院子時,風正好卷起一頁紙,露出扉頁上"甦明遠遺訓"幾個朱砂字——這正是廣生洋行要的東西。
三日後,廣生洋行地下室的電燈突然炸了。
"八嘎!"山本織也踹翻地上的復印機殘骸,焦糊味嗆得他直咳嗽。
技術組長跪在地上,額頭抵著發燙的金屬零件"社長,新抄的圖紙放進機器,滾筒轉了半圈就開始震,兩台機器都燒了!"
山本抓起半張未燒盡的紙,見上面密密麻麻的參數,最後一行朱砂小字刺得他眼楮發疼"真傳者,必經七夜蟬鳴。"他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甦明遠在東京大學拍著桌子罵他的樣子——那時候,這個中國男人的眼楮里也有這樣的光,像要燒穿所有陰謀。
同一時刻,顧承硯正站在甦府藏書樓頂。
他望著廣生洋行方向騰起的火光,身邊甦若雪的繡鞋沾了露水,卻站得極穩。
"他們想從你父親手里奪走火種。"他轉頭看她,月光落在她發間的銀簪上,"卻不知真正的執燈人,一直在這里。"他指尖點了點她心口。
甦若雪笑了,伸手理他被風吹亂的額發"該去整理舊櫃了,父親說過,有些東西要等蟬鳴七夜才看得清。"
舊櫃的銅鎖" 嗒"一聲開時,霉味混著樟木香涌出來。
甦若雪翻出件月白衫子,袖口繡著並蒂蓮——是她幼年穿的。
衫子底下壓著雙繡鞋,青緞面,鞋頭繡著小團花,她正想收進匣里,繡鞋突然滑落,一片泛黃的照片從鞋底夾層里掉出來。
照片邊緣卷了毛,卻還能看清幼年的她坐在織機前,手里捏著梭子,身後站著兩個男人。
左側是父親甦明遠,西裝筆挺,正笑著看她;右側那人戴著寬檐禮帽,半張臉藏在陰影里,可袖口露出半枚刺青——是斷裂的織梭,針腳極細,像用刀刻進皮肉里的。
他低頭望著她,嘴角微揚,像是在教她穿線。
甦若雪的指尖輕輕撫過照片上那枚刺青,窗外突然傳來蟬鳴。
第一聲,第二聲,第三聲
七夜蟬鳴,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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