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硯的指節重重叩在案幾上,震得燭火晃了晃,在偽圖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
他盯著那道僵死的燈紋,喉結滾動兩下,聲音沉得像壓了塊鉛︰\"熱針壓的?\"
甦若雪放下放大鏡,指尖還沾著蠟粉,在素色衫子上蹭出個淺黃印子。\"你看這第二道波峰。\"她用銀簪尖挑起圖紙,\"真蠟紋收尾時,蠟流會因溫度漸降自然收細,可這處......\"簪尖停在蝴蝶右翼末端,\"分明是手腕抖了半寸,壓痕突然粗了半分,又急著收勢,拖出條毛刺。\"她忽然頓住,眉峰一蹙,\"前日南通李記送圖紙來,青鳥說壓紋板發熱過久,當時我只當是操作失誤......\"
顧承硯的瞳孔驟縮。
壓紋板是他上月新制的工具,為防仿造,特意用了甦州老銅匠的手工鍛打,整個上海灘只有顧家密室和三家核心廠商有。
若東紡能仿出燈紋......他抓起案頭的銅鎮紙,指腹摩挲著鎮紙上\"守紋會\"的陰刻,\"內部出鬼了。\"
\"我這就去查。\"話音未落,一道青影已閃到門前。
青鳥立在門框里,腰間短刀的皮鞘擦過門板,發出細碎的響。
他自林芷蘭舊部投誠後,總愛穿青布短打,此刻眉眼繃成冷硬的線,\"近五日接觸過壓紋板的人,我記著呢。\"
顧承硯抬手按住他肩膀。
這個曾在法租界殺過人的狠角色,此刻肩骨硬得硌手。\"別急。\"他從抽屜里取出個檀木匣,掀開時,匣底鋪著層靛藍絲絨,躺著七枚銅制腰牌,\"進出密室的人都要登記領牌。
你去賬房抄近五日的領牌記錄,再查他們是否真的領了蠟料——壓紋板離了新熬的蜂蠟,刻不出活紋。\"
青鳥領命而去時,檐角銅鈴正被夜風吹得輕響。
甦若雪替顧承硯攏了攏被風掀起的衣擺,觸到他後頸繃緊的肌肉。\"阿硯,若真是自己人......\"
\"該查的查,該救的救。\"顧承硯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交疊的指縫傳過來,\"當年我在課堂上教學生,說商戰最忌意氣用事。
現在輪到自己,倒要再記一遍。\"他低頭看表,表盤的熒光指針指向十點一刻,\"青鳥最多半個時辰回來,咱們先準備......\"
話音被推門聲截斷。
青鳥掀開門簾,手里攥著個油皮本子,封皮上沾著賬房的墨漬。\"七個人,\"他翻開本子,指甲劃過墨跡未干的記錄,\"其中趙伯前日申時登記返室,說是取遺忘的刻刀。\"他指節重重敲在\"蠟料領取\"那一欄,\"但當日他沒領新蠟——壓紋板離了新蠟,根本沒法用,他回去做什麼?\"
顧承硯的拇指抵著人中,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甦若雪突然想起前日清晨,她路過工坊時,看見趙伯蹲在槐樹下抽煙,煙蒂落了一地,平時總梳得整整齊齊的白頭發,亂得像被風揉過。\"他兒子在大連讀書......\"她輕聲道,\"上月還听他跟張阿公說,兒子來信說要勤工儉學,不讓家里寄錢。\"
顧承硯猛地抬頭,目光像淬了火的刀。\"青鳥,去弄塊報廢的壓紋板,表面涂層松脂——咱們顧家的蠟摻了蜂皇漿,東紡的石脂蠟遇松脂會起細泡。\"他轉身從保險櫃里取出塊包著油紙的銅板,\"把這板放在趙伯的工作台最顯眼處,就說"老匠頭用慣的家伙,修好了接著使"。\"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青鳥就踹開了顧宅側門。
他的青布衫下擺沾著泥,手里舉著塊用油紙裹著的銅板,隔著三步都能聞見松脂的腥甜。\"趙伯家灶台後牆挖了個洞,\"他扯下油紙,銅板表面浮著密密麻麻的細泡,\"這是從洞里搜出來的仿板,松脂泡成這樣——\"他指尖點過泡最密的位置,\"東紡的石脂蠟,跑不了。\"
顧承硯捏著仿板的手青筋凸起。
板上的蝴蝶燈紋刻得極像,連真板邊緣那道半寸長的磕痕都仿了去。
但湊近看,刻痕里還粘著些蠟屑,黃中帶灰,正是東紡印坊特有的石脂雜質。
審訊室的炭盆燒得正旺,趙伯跪在草席上,白胡子被淚水浸成一綹一綹的。\"他們說......說我兒子在大連碼頭當搬運工,被日本浪人扣了。\"他抬起手背抹臉,腕子上還沾著松脂,\"每月十五送次壓紋樣本,就放我兒子回來......\"他突然撲向顧承硯的褲腳,額頭撞在青磚上,\"少東家,我對顧家絕無二心啊!
那板子我只仿了半塊,真紋的火候我......\"
\"起來。\"顧承硯彎腰扶他,掌心觸到老人後頸的冷汗。
他轉頭對青鳥道︰\"讓老陳頭帶兩個信得過的兄弟,今日就去大連。\"又對甦若雪說︰\"把趙伯的工錢預支三年,送到他老伴手里。\"
趙伯愣住,抽噎聲卡在喉嚨里。\"少東家......\"
\"你兒子在碼頭?\"顧承硯替他理了理歪掉的對襟衫,\"我讓人帶了上海老城隍廟的梨膏糖,說是你托人捎的。\"他聲音放軟,\"往後每月十五,你照舊"送樣本"——但內容,得听我的。\"
窗外傳來晨鐘,顧家祠堂的飛檐在薄霧里若隱若現。
甦若雪站在廊下,看顧承硯送趙伯出門。
老人的背還是佝僂著,可腳步比昨日穩了些。
她低頭看腕上的銀鐲,那是顧承硯去年送的,內側刻著\"守心\"二字。
\"若雪。\"顧承硯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晨霧的涼,\"明日開始,下一輪圖紙認證由你主持。\"他轉身時,晨光正好掠過他眉峰,\"東紡的人該急了,咱們得讓他們覺得......\"他頓了頓,眼底浮起冷冽的笑,\"覺得這局,還能再玩下去。\"顧承硯的拇指在偽圖邊緣的微泡上碾過,松脂的腥甜混著墨香鑽進鼻腔。
他垂眸時,睫毛在眼下投出陰翳,喉結動了動——這不是簡單的仿造,是東紡在試探\"守紋會\"的底線。
\"若雪。\"他突然轉身,案頭燭火被帶得晃了晃,\"明日開始,下一輪圖紙認證由你主持。\"
甦若雪正將趙伯的預支工錢單子收進檀木匣,聞言指尖微頓。
她抬頭時,晨光正從窗欞漏進來,在顧承硯眉骨上鍍了層金。\"我?\"她攏了攏袖口,那里還沾著昨日整理賬冊時蹭的靛藍墨跡,\"可歷來都是您親自核對參數......\"
\"正因為歷來都是我。\"顧承硯抽出張空白圖紙,蘸墨在左上角畫了只振翅的蝴蝶,\"東紡以為我們還在守著老規矩,那就讓他們看看——\"筆鋒陡轉,在蝴蝶右翼添了道若有若無的斷紋,\"我們連破綻都能當誘餌。\"
甦若雪盯著那道斷紋,忽然明白過來。
她伸手撫過圖紙邊緣,聲音輕得像怕驚碎什麼︰\"您要在三份真圖里摻一張半真半偽的?
前半段參數是真的,後半段......\"
\"省鋼三成。\"顧承硯將圖紙對折,指節叩在折痕上,\"他們若真能參透燈紋的精髓,自然會發現這處偷工減料的陷阱;可若只是盲抄......\"他抬眼時,眼底浮起冷冽的笑,\"就會把陷阱也原樣刻進模具里。\"
甦若雪的手指在圖紙上輕輕一按,留下個淺淡的指印。\"我明白了。\"她將圖紙小心收進繡著纏枝蓮的布囊,\"今日申時前,我會讓老周頭用新蠟重新壓紋,雙印的位置偏移半分——他們要抄,就得連這半分都抄去。\"
三日後的子夜,顧承硯正在密室核對當月蠶繭收購單,門被拍得山響。
青鳥的聲音混著夜露的濕冷灌進來︰\"少東家!
東紡的傳圖截到了!\"
顧承硯掀開棉簾時,正見青鳥單膝跪在青石板上,懷里護著卷染了星夜露水的圖紙。
他額角沾著草屑,青布衫下擺撕了道口子,露出下面滲血的擦傷——這是從法租界追了三條街才截下的。
\"看這里。\"青鳥抖開圖紙,指尖戳在蝴蝶右翼,\"半真半偽的陷阱,分毫不差地抄過來了!\"他又翻到圖側,借著燭火,燈紋邊緣的微泡像撒了把碎金,\"松脂反應,東紡的石脂蠟跑不了!\"
顧承硯的指節抵著下頜,這是他興奮時的習慣動作。\"他們連抄都抄不全,還妄想立規?\"他突然抓起狼毫,在宣紙上筆走龍蛇,\"青鳥,即刻去印局——\"
\"通告內容?\"青鳥已摸出火折子點了燈籠。
\"凡使用"守紋會"認證圖者,須在七日內提交"燈紋復驗",逾期視為自動退會。\"顧承硯將墨跡未干的宣紙拍在案上,\"告訴印局,用最大的字號,貼滿十六鋪碼頭和法租界報館。\"
通告貼出次日,顧宅門房就送來了七份廠商回函。
甦若雪翻到第二份時,指尖突然頓住︰\"通泰染坊和福興紡織撤回申請了,說"技術細節需調整"。\"
顧承硯正在給大連的信札封蠟,聞言抬頭︰\"青鳥,帶兩個兄弟,暗查他們的技術主管。\"他將封好的信推給甦若雪,\"若雪,你去賬房查這兩家近三月的貨款流向——東紡的銀子,總要有個出處。\"
子夜時分,青鳥掀開門簾進來時,身上帶著虹口的風。\"通泰的王主管昨夜坐了黃包車,進了日租界的"松月樓"。\"他扯下沾著酒氣的圍巾,\"福興的周工頭更絕,在弄堂口跟個穿和服的矮個子踫了頭,塞了包東西。\"
顧承硯將兩份偽圖投進炭盆,火苗\"轟\"地竄起,映得他眼底泛紅。\"燒了好。\"他用銅箸撥了撥灰燼,\"燒了這些假的,咱們立個真的規矩——\"他突然轉身看向甦若雪,\"從今日起,守紋會認證增補"師承口述"環節。\"
\"師承口述?\"甦若雪捧著茶盞的手微暖,\"您是說......\"
\"凡入會者,須當眾講述一項祖傳技藝的來歷。\"顧承硯從炭盆里撿起塊未燃盡的紙角,在上面寫了行小字,\"技術能仿,可爺爺教父親、父親教兒子的手藝經,仿不了。\"
次日晨,甦若雪坐在賬房里整理口述報名表。
陽光透過糊著米紙的窗欞,在宣紙上灑下細碎的金斑。
她翻到最後一張時,筆尖\"啪\"地落在紙上,墨點暈開,像滴凝固的血。
報名表上,署名欄寫著\"甦硯修\",備注欄的小楷清俊有力︰\"乃若雪堂兄,幼時曾居松江。\"
甦若雪的手指輕輕撫過那行字,腕上的銀鐲磕在桌沿,發出細碎的響。
她記得很清楚——甦家三代單傳,父親只有她一個女兒,哪里來的堂兄?
更遑論幼時同住在松江的\"甦硯修\"。
她將報名表疊好,放進隨身的繡囊里。
起身時,晨鐘正好撞響,聲音穿過顧宅的雕花門樓,驚起幾尾檐角的鴿子。
她望著藍天上的鴿影,攥緊了繡囊,腳步卻不由自主地朝顧承硯的書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