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車的鳴笛漸遠時,青石板路上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甦若雪剛把最後一頁賬簿碼齊,便見青鳥從後巷轉出來,墨色短打沾著星點焦灰,掌心托著塊裹了帕子的物什。
\"顧先生讓我交給您。\"他掀開帕子,焦黑的木片在月光下泛著暗金,\"排水溝里摸出來的,殘片上有"硯""台""紋"。\"
甦若雪的指尖輕輕一顫。
她將木片捧到賬房案前,吹亮洋燈,從抽屜里取出個檀木匣——那是她專門收著賬房工具的,銅尺、狼毫、半塊松煙墨,還有疊薄如蟬翼的拷貝紙。
\"裂紋測繪法。\"她低喃著,取過拷貝紙覆在殘片上,用狼毫沿著焦痕描出紋路。
木片邊緣的炭化痕跡呈放射狀,像被高熱瞬間撕裂的蛛網,她的筆尖跟著那些裂痕游走,忽然頓住——左下方有道極淺的交叉紋,與右上方的缺口嚴絲合縫。
\"若雪?\"顧承硯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他不知何時換了件月白長衫,發梢還沾著夜露,\"可是有發現?\"
\"你看。\"甦若雪將拼好的拷貝紙翻過來,在洋燈前舉起。
木片背面的刮痕本如蛛網,經光線一透,竟顯出細密的經緯線,交叉點落在法租界地圖的某個位置——\"廢棄印染廠。\"她指尖點在地圖上,\"三年前大火燒過,現在歸公董局管,平日連巡捕都不去。\"
顧承硯的拇指摩挲著下頷。
他想起昨夜東紡試驗車間的火,松本急著銷毀的,或許根本不是證據,而是他們刻意留下的\"線索\"。\"他們不是在找我。\"他突然開口,目光如刀,\"是在建"承硯檔案"——把我掌握的技術、人脈、甚至思維模式,全做成一本賬。\"
甦若雪的睫毛顫了顫。
她見過太多日商做這種事︰紗廠的機修工被灌酒套話,染坊的老匠師家里突然多了\"親戚\",最後連顧家新織的\"流雲緞\"紋樣,都能在東紡的樣品冊里找到近乎一模一樣的仿品。
\"青鳥。\"顧承硯轉身看向立在陰影里的男人,\"明日去公董局辦手續,就說顧家要收那廠房做倉庫。
里頭擺幾台舊織機,再撒些帶"硯台紋"暗記的廢稿——要破他們的局,先得讓他們信自己的局。\"
青鳥點頭,腰間的短刀隨著動作輕踫門框,發出極輕的\"叮\"。
次日清晨,顧承硯揣著甦若雪連夜抄錄的《江南織譜》殘頁,站在甦府的雕花門前。
甦老爺的書房有股陳墨香,他翻到\"灰燼顯影術\"那章,指尖停在\"松煙墨摻磷火,遇水則現\"的批注上——這正是松本他們深信不疑的\"墨魂留存\"。
\"顧少爺可是要對付東洋人?\"甦若雪捧著茶盞進來,青瓷蓋碗上騰起白霧,模糊了她眼底的擔憂,\"我爹說過,這法子......\"
\"要引蛇出洞,總得給蛇喂點甜的。\"顧承硯合上書本,目光落在她腕間的銀鐲上——那是他們定親時他送的,刻著\"承硯若雪\"四個字,\"等他們燒了假圖紙,灰燼里的磷粉混著風......\"他沒有說完,只是朝她笑了笑。
當夜,廢棄印染廠的破窗里亮起火光。
青鳥縮在房梁上,看著三個黑衣人用鐵鉗夾起廢稿,投入便攜火爐。
火星子 啪炸響,焦黑的紙灰打著旋兒升起來,透過屋頂的破洞飄向夜空——其中混著顧承硯特意讓人摻的磷粉,在月光下泛著幽藍的光。
\"收工。\"為首的黑衣人用日語低語,踢了踢爐灰,\"松本先生說,這些墨魂夠解顧家的秘了。\"
顧承硯站在顧家天台,望著那簇火光。
甦若雪不知何時又站到他身邊,手里端著碗姜湯︰\"磷粉遇潮會發光,混在灰里......\"
\"他們信"知識有靈",那就讓他們看看,這"靈"能有多厲害。\"他接過姜湯,指尖觸到她的,溫溫的,像春天的溪水,\"等明早的霧起來......\"
風突然大了些。
紙灰裹著磷粉掠過日租界的圍牆,落在東紡技工宿舍的窗台上。
有片灰沾在玻璃上,在晨霧里泛著淡藍的光,像雙無形的手,輕輕推開了某扇門。
兩日後的清晨,東紡技工宿舍的窗欞上還凝著夜霧。
染工小林揉著發脹的太陽穴推開窗,潮濕的風裹著股焦糊味涌進來,他忽然僵住——昨夜反復出現的幻象又浮現在眼前︰穿月白長衫的男人立在火里,掌心托著塊焦木,木紋里滲出金線,像極了顧家綢莊新出的\"流雲緞\"。
\"八嘎!\"隔壁傳來怒吼。
山本一郎踹開宿舍門,軍靴碾過滿地散落的《紡織機械圖》,圖紙邊緣還沾著淡藍色的灰。
他昨晚被七個技工按鈴叫起,每個都瞪著血絲密布的眼楮,說夢見\"持硯的火人\"在撕他們的設計稿。
\"神道教的大師說這是"墨魂作祟"。\"翻譯官縮著脖子遞上符紙,符上朱砂畫的\"鎮\"字被汗浸得模糊,\"要在車間燒三天神木......\"
\"燒?\"山本突然抄起桌上的銅尺砸向牆角的神龕,供著的八幡神瓷像\" \"地裂了道縫,\"上個月松本說"墨魂留存"能破解顧家技術,現在又說"墨魂復仇"?
他們當帝國技工是嚇大的?\"他抓起一把焦灰攥緊,藍灰色粉末從指縫漏下,\"去查!
查這灰到底摻了什麼!\"
此時的顧家綢莊後巷,算盤珠子正敲出清脆的節奏。
甦若雪坐在女工夜校的矮桌前,袖口沾著墨點,面前擺著本翻舊的《吳門織事》。
二十幾個圍藍布圍裙的女工擠在漏風的教室里,有的搓著凍紅的手,有的往硯台里添水——這是顧承硯特意讓騰出的賬房,說\"要讓技術的魂,從女人的手底下活過來\"。
\"明朝萬歷年間,甦州有位織錦聖手沈阿巧。\"甦若雪翻開書,燈芯在風里晃了晃,照得她眉峰柔和,\"倭商要買她的"百蝶穿花"紋樣,她把稿紙扔進灶膛,說"絲是軟的,魂是硬的"。\"她舉起一截銀線,在指尖繞成蠶繭形狀,\"後來有人說,每到月半,染坊的織機自己會轉,梭子里穿的不是絲線,是沈阿巧的魂,化成銀蠶在護著咱們的絲道。\"
後排的阿秀突然吸了吸鼻子︰\"我娘說,她小時在盛澤鎮見過,織機半夜會發光,像......\"她比劃著,\"像顧少東家那天在天台上說的,磷火的藍?\"
甦若雪的指尖在書頁上頓了頓。
窗外傳來青鳥的暗號——兩聲短哨,一聲長。
她合上書,將銀線蠶繭塞給最前排的小桃︰\"這蠶繭留著,等你們的織機織出比東洋人更亮的綢子,它就會變成真的。\"
夜校的門剛掩上,青鳥就從後窗翻進來,靴底沾著星點泥。\"顧先生,陳阿庚帶著兩個東紡的人在偏廳。\"他壓低聲音,\"那兩個技工說,東紡最近總燒圖紙,他們跟著松本干了三年,手里攢了套"高速紡錘軸承"的改良圖。\"
顧承硯正對著燭火看《江南織譜》,書頁邊緣用朱筆標著\"絲從心轉,機隨勢變\"。
听到這話,他放下書,指節在案上輕叩兩下——這是和甦若雪約定的\"有要事\"暗號。
偏廳里,陳阿庚搓著皴裂的手站起來。
他原是顧家染坊的老匠師,被東紡挖走時顧承硯沒攔,只說\"等你想通了,顧家的門還在\"。
此刻他身後站著兩個穿工裝的年輕人,左臉有疤的那個懷里緊抱著個油紙包。
\"顧少東家。\"疤臉技工喉結動了動,\"我們不是來討飯的。\"他解開油紙,三張泛黃的圖紙攤開在桌上,\"東紡的機器總斷軸,松本說是咱們手藝差,可我們拆了十台機器——\"他指著圖紙上密密麻麻的批注,\"是軸承的弧度不對,他們照著德國圖紙改,沒改對。\"
顧承硯俯身看圖紙,指尖劃過軸承的曲線。
甦若雪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側,手里端著茶盤,卻沒放下,只是用茶蓋撥了撥浮葉︰\"陳叔,阿林,阿貴。\"她突然開口,\"顧家要的不是圖紙,是能把圖紙變成機器的手。\"
當夜,顧家倉庫的油燈亮到後半夜。
甦若雪守在門口,听著里面傳來金屬踫撞聲——第二關,拆裝織機。
她數到第七聲\" 嗒\"時,門\"吱呀\"開了,阿貴抹著汗出來,懷里抱著拆成零件的\"鐵輪星\"牌織機,每個零件都用稻草繩捆得整整齊齊。
\"第三關。\"顧承硯從袖中取出《江南織譜》,翻到夾著紅簽的一頁,\"這篇《機樞論》里有段隱文,你們各自寫在紙上。\"
疤臉阿林接過筆,盯著\"凡織,先問絲從何起,再問機向何往\"那句,突然笑了︰\"絲從心轉,機隨勢變。\"他蘸墨寫下,\"心是織工的魂,勢是時勢的局。
東洋人只學了機樞的形,沒學透勢的變。\"
顧承硯抬頭看他,目光里有了溫度。
他起身推開暗門,密室里擺著三張雕花凳,中間的檀木桌上鋪著藍布,蓋著三張圖紙。
\"坐下。\"他親手給三人倒茶,\"你們帶來的技術,我全收。
但從今起,你們不為顧家做事。\"他掀開藍布,紅批的圖紙泛著暖光,藍注的假圖邊緣有焦痕,第三張卻是空白,\"為"硯盟"做事。\"
阿林的手指在空白圖紙上輕輕撫過︰\"硯盟?\"
\"硯台,磨墨的台。\"顧承硯指節敲了敲空白紙,\"墨要磨,技術要磨,人心更要磨。\"他將空白紙撕成三半,分給三人,\"哪天你們能合力畫出這台"萬能織機"——能織綢,能紡棉,能改造成彈棉機、軋花機的萬能機,才算入門。\"
三人攥著半張紙站起來,阿貴的疤在燈下泛紅︰\"顧先生,我們要的不是入門。\"他聲音發啞,\"我們要讓東洋人知道,他們燒的不是圖紙,是燒不盡的......\"
\"絲魂。\"甦若雪的聲音從暗門後傳來。
她捧著個漆盒,里面是三塊刻著硯台紋的銅牌,\"這是硯盟的憑信。\"
深夜,顧承硯獨自坐在書房。
案頭的蜂蠟正在融化,他將一張寫滿密文的薄紙浸入蠟液,看著字跡慢慢隱去。
窗外的月光漏進來,照在他腕間的銀鐲上——\"承硯若雪\"四個字被磨得發亮。
\"絲不斷,火不熄。\"他對著蠟封的密信低語,\"松本以為燒的是線索,山本以為查的是灰粉,他們都沒懂......\"他將蠟封塞進檀木匣,鎖扣\" \"地一聲,\"他們燒的是網,我撒的也是網。
現在,該收網了。\"
黃浦江的晨霧還未散透。
顧承硯立在十六鋪碼頭的暗角,看著\"永豐號\"貨輪緩緩離岸。
艙底暗格里,一卷裹著油紙的織機圖紙靜靜躺著,封皮上的\"承硯暗記\"在霧里若隱若現。
他望著船尾蕩開的波浪,晨光穿透霧靄,在水面上投下半枚硯台形狀的光斑——像極了三年前,他剛穿越時,在顧家祠堂看到的那塊祖傳硯台。
\"顧先生。\"青鳥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碼頭上有個穿灰布衫的人,說要見您,手里拿著......\"
顧承硯轉身,目光穿過晨霧。
那人的身影漸漸清晰,他手里舉著的,是半塊焦黑的木片——和那日從排水溝里撈起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