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硯指尖摩挲著銀元邊緣的雪紋絲帶,耳尖還沾著甦若雪發梢滴落的水珠。
不過半柱香工夫,青鳥已掀開門簾進來,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急響︰“顧先生,查清楚了。”他遞上張皺巴巴的當票,“這包銀元是上個月甦小姐托人送給法租界巡捕房的‘茶錢’——當時巡捕房說要添購消防水龍,甦小姐挑了三十塊新鑄的袁大頭,特意用剩下的旗袍料子捆扎。”
顧承硯捏著當票的手頓了頓。
那是甦若雪慣用的素色緞帶,針腳細密得能數清紋路——上個月他還見她蹲在賬房里,把裁剩的邊角料收進漆盒,說“留著給門房老周補褲腰帶”。
原來早被她悄悄派了用場。
“山本派手下用金條砸巡捕房,要封橋查船。”他突然笑出聲,指節叩了叩窗台的銀元,“可巡捕房收了咱們的銀元當‘消防款’,又收了山本的金條當‘查橋費’——兩邊的錢都揣進兜里,自然要兩邊的面子都給足。”他抬眼時眸色沉得像暴雨前的黃浦江,“山本以為買通的是巡捕,殊不知巡捕賣的是他。”
甦若雪站在一旁,發尾的水痕在月白色衫子上洇出個淡青色的圓。
她垂眸盯著那包銀元,忽然輕聲道︰“所以法租界督察長今早的‘越界查橋’聲明,是在給咱們遞梯子?”
“梯子要搭穩了,才能讓人順著往上爬。”顧承硯抽了張宣紙,蘸著濃墨寫下“南市三橋修繕基金”八個字,“去給英美領事館遞函,就說顧氏商會感謝法租界維護商埠正義,願捐三百三十塊銀元重修南、中、北三座橋。”他筆尖一頓,“數額要正好夠鑄三塊銅牌。”
甦若雪接過信箋時,指腹擦過他腕間的墨漬。
她沒多問,只把信箋折成半掌大的方,塞進月白色坎肩的暗袋里︰“我這就去同銅匠說。”轉身時,袖底飄出股極淡的沉水香——是她總放在賬房的那罐香粉,混著絲帛的氣息,像團揉不碎的月光。
銅匠鋪的炭爐燒得正旺。
甦若雪蹲在泥地上,看著熔化的銅水順著模具往下淌,橙紅的光映得她眼尾發亮。
“要厚三分。”她對掌鉗的老銅匠說,“刻字要深,用柳體——橋可斷,信不毀;路雖封,人自歸。”
老銅匠眯眼盯著她︰“甦小姐,這哪是修橋碑?倒像......”
“像什麼?”甦若雪指尖蘸了涼水,點在剛成型的銅牌上,滋滋響過,露出深褐色的刻痕。
她從懷里摸出張薄紙,上面有七枚鉛筆寫的縮寫字母,“牌背再刻這個,用蜂蠟封死。”她捏起塊蜜蠟在火上烤軟,“等天熱了,蠟化了,字就顯出來。”
老銅匠突然明白過來。
他搓了搓沾著銅屑的手︰“甦小姐是要......”
“他們不敢毀碑。”甦若雪將最後一塊銅牌按進蠟里,抬頭時鬢角沾著銅灰,“毀碑就是承認,這橋底下,曾關過不該關的人。”
立碑那日清晨,顧承硯站在北橋頭的老槐樹下。
晨霧還沒散透,三塊銅牌在霧里泛著鈍鈍的光,“橋可斷,信不毀”六個字被露水浸得發亮。
甦若雪系在碑頂的雪紋絲帶被風掀起,忽高忽低,倒像誰在半空抖著招魂幡。
《申報》的小唐舉著相機跑過來,鏡頭對準銅牌時倒抽口冷氣︰“顧先生,您這碑立得妙啊——昨夜南橋封得嚴嚴實實,今晨碑倒立得堂堂正正。”他 嚓按動快門,“我寫篇‘市民觀察’,就說‘不知是修橋,還是立墓?’您看行不?”
顧承硯沒答話,只望著絲帶被風卷起的弧度。
那抹素白掠過銅牌,恰好遮住“人自歸”三個字——像道遮不住的暗號,又像把挑破窗戶紙的刀。
此刻的虹口日商會館里,山本正捏著剛送來的報紙。
頭版照片上,三塊銅牌在晨光里閃著冷光,雪紋絲帶被風扯得筆直,活像三柄插在他心口的刀。
他捏報紙的手青筋暴起,突然將茶盞砸在地上︰“去!把那破銅爛鐵給我拆了——”
“山本先生。”翻譯官縮著脖子遞上張紙條,“法租界巡捕房來函,說銅牌是公共財物,若要拆除......”
“若要拆除怎樣?”
“需得由工部局投票決議。”翻譯官聲音越來越小,“還說......還說這是‘商埠文明的象征’。”
山本盯著照片里隨風飄動的絲帶,突然想起昨夜老水門排污渠里那截被割斷的鐵柵。
他後槽牙咬得咯咯響,抓起桌上的軍刀劈向椅背——刀身入木三寸,卻始終夠不著照片里那抹刺目的白。
北橋頭的老槐樹在風里沙沙作響,山本的軍靴碾過青石板時,鞋跟幾乎要嵌進石縫里。
他身後跟著五個掛著刺刀的憲兵,槍托撞在腰間的皮套上,發出悶響——這是他昨夜摔了三個茶盞、撕了半本賬簿後,咬著牙做出的\"最後通牒\"。
\"拆!\"他指著半人高的銅牌,喉結在軍裝領扣下滾動,\"立刻拆!\"
法租界巡捕房的人早等在碑前。
督察長叼著雪茄,指尖敲了敲別在胸口的銅徽章,煙霧在他眼尾洇出模糊的笑︰\"山本先生,這碑是公共財物。\"他摸出個油布包,抖開時露出疊蓋著紅印的紙——最上面那張,正是甦若雪手寫的\"南市三橋修繕基金收據\",墨色濃得能刮下屑來,\"您要拆,得先去工部局走七道公文。\"
山本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瞥見人群里舉著相機的《申報》記者,又看見穿粗布衫的老婦正踮腳念碑上的字︰\"橋可斷,信不毀......\"突然伸手去抓銅牌,卻被巡捕的警棍攔住。\"放肆!\"他扯松領帶,領口露出猙獰的刺青,\"大日本商團的清賬行動——\"
\"清賬?\"督察長把收據拍在銅牌上,紙張被風掀起一角,\"甦小姐上個月就報備了"防疫期間修繕危橋,防止流民聚集染病",您的"清賬"有工部局批文嗎?\"他抬高聲音,讓整座橋都听見,\"還是說,大日本商團的清賬,比法租界的治安條例大?\"
圍觀的人群突然騷動起來。
賣早點的阿婆舉著油乎乎的炊餅喊︰\"我家小囡天天從這橋過!
拆橋?
先賠我家小囡的糖葫蘆錢!\"戴眼鏡的學生舉著筆記本猛記︰\"督察長說日方無批文越界執法——\"《申報》記者的鎂光燈\" 嚓\"閃成一片,白光里,山本看見自己扭曲的臉映在銅牌上,像塊被揉皺的破布。
\"撤!\"他咬碎後槽牙,軍刀鞘撞在碑座上,磕出個白印子。
憲兵們轉身時,槍套擦過銅牌,發出刺耳的刮擦聲,卻終究沒敢動手。
顧承硯站在街角茶棚里,茶盞上的熱氣模糊了鏡片。
他望著山本的背影消失在弄堂口,指節輕輕叩了叩桌沿——這聲輕響,比昨夜算到的\"早半刻\",還多了三分痛快。
夜漏至三更,顧家綢莊後巷的青磚牆突然裂開道縫。
甦若雪提著煤油燈當先鑽進去,裙擺掃過牆根的青苔,燈影里,顧承硯的影子被拉得老長,投在密室的泥地上。
\"十二盞燈全亮了。\"他站在\"絲脈\"熱力圖前,指尖劃過地圖上的紅點——那是他用蠶絲浸了朱砂,在暗格里繡出的上海工業節點,\"浦西監獄的光最穩,老周頭他們把染坊的賬本藏在房梁上,沒被搜走。\"
甦若雪把煤油燈擱在木桌上,火光映得她眼尾的銅灰發亮。
她翻開本舊賬簿,里面夾著七張泛黃的船票︰\"南京的紡織廠、杭州的織機行,都回了信。\"她摸出枚銀梭,梭身上的雲紋被摸得發亮,\"溫感密書用蠶繭汁寫的,到了三十度才顯字——\"
\"啟動第二階段。\"顧承硯從懷里掏出塊溫熱的蜜蠟,上面還留著他掌心的紋路,\"分批送七個人走︰修女車隊打頭,鹽幫護側。\"他突然頓住,目光落在甦若雪鬢角的銅灰上,\"昨夜在銅匠鋪,你蹲了多久?\"
甦若雪低頭整理船票,耳尖微微發紅︰\"老銅匠說,銅牌要厚三分才經得砸。\"她把銀梭塞進新封的書里,書脊上印著《聖經》兩個字,\"我替他扶了半宿模具,手都麻了。\"
顧承硯的喉結動了動。
他伸手替她拂去鬢角的銅灰,指腹擦過她冰涼的耳垂︰\"等打完這場仗......\"
\"等打完仗,再補我半宿的覺。\"甦若雪笑著把書推給他,指尖在\"聖經\"二字上點了點,\"現在,先送"火種"上路。\"
三日後的清晨,薄霧像團揉碎的棉絮浮在黃浦江面。
顧承硯站在綢莊門前,看著第一輛馬車拐出弄堂——車頭坐著穿黑裙的修女,懷里抱著本厚書;車側跟著戴斗笠的鹽幫漢子,腰間的短刀在霧里閃著冷光。
\"絲到盡頭,不是斷,是織新網。\"他望著車影消失在晨霧里,輕聲道。
風突然卷起一片梧桐葉,擦過門楣時,那只銀蠶從《說岳全傳》的書縫里鑽了出來。
它伏在門楣上,口器微微顫動,吐出根細得幾乎看不見的絲,向著天際飄去——那里,是昆山的方向。
《聖經》的皮面在修女懷里漸漸發燙。
她悄悄摸出書,借著馬車顛簸的力道翻開夾頁——那張寫著\"蠶不眠,因絲未斷\"的字條上,不知何時多了道淡褐色的痕跡,像片剛抽芽的桑葉,又像行沒寫完的字。
\"阿姐,前面到昆山了。\"車夫的吆喝聲傳來。
修女慌忙合上書,心跳得厲害。
她摸著發燙的書脊,突然听見遠處傳來清脆的鈴鐺響——像極了上海弄堂里,賣糖粥的老漢搖的那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