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硯的拇指在那行字上又碾過一遍,藍布封皮被磨得發暖。
雨絲順著窗欞滲進來,打濕他手背的薄繭,卻熄不滅眼底翻涌的熱意——這行歪扭的字跡里藏著繭房里的倔強,像極了三年前他在閘北夜校教孩子們寫數字時,阿庚總把\"3\"寫成小鉤子的模樣。
\"青鳥!\"他突然揚聲,鋼筆帽在案幾上磕出脆響。
後堂門簾掀起的剎那,穿青布短打的男人已立在跟前。
青鳥的靴底沾著星點泥漬,顯然剛從碼頭回來——那是他替顧承硯盯梢日商貨輪的必經之路。\"顧先生。\"他垂眸看了眼被雨水洇開的筆記本,喉結動了動,\"要查筆跡?\"
\"春蠶組少年筆跡庫。\"顧承硯將本子推過去,指節叩在\"蠶不眠\"三個字上,\"重點比對阿庚。\"
青鳥的手指在紙頁上掃過,忽然頓住。
他從懷里摸出個油布包,抖開是疊泛黃的信箋——都是這半年來\"春蠶組\"成員用密語寫的匯報,邊角還留著被茶水浸過的褐痕。
當阿庚那封\"虹口電訊站每日酉時換崗\"的密報攤開時,顧承硯听見自己心跳聲蓋過了雨聲︰信末的\"庚\"字,小鉤子的弧度與筆記本上的\"絲\"字尾筆分毫不差。
\"是阿庚。\"青鳥的聲音發緊,指甲幾乎要掐進信箋里,\"三天前閘北巡捕房說他被流彈擊中,尸體送進了同仁醫院停尸房......\"
\"停尸房?\"顧承硯突然笑了,笑聲里帶著點破局的銳響,\"山本那老狐狸總愛把活口說成死訊。
阿庚要是真死了,怎麼會在修女的本子上寫字?\"他抓起放大鏡又看了眼墨跡,\"這炭筆灰里混著米漿——昆山那帶的老婦攔路送米,米袋口沾的灰!\"
甦若雪的指尖輕輕撫過筆記本空白處的壓痕︰\"修女說她們上車前檢查過本子,說明阿庚是在車隊過昆山時接近的。\"她抬眼時,眼尾的淚痣被燭火映得發亮,\"那地方有座天主教堂,每月初一施粥。
車隊停了半刻鐘,足夠他混在老婦里,用藏在指甲縫的炭筆速書。\"
顧承硯的指節抵著下巴,鏡片後的目光像淬了火的刀鋒︰\"他寫"蠶不眠,因絲未斷",不是求救。\"他抽出張宣紙,用狼毫在上面畫了只蜷曲的蠶,\"春蠶結繭前會啃光最後一片桑葉,這是告訴我們——他們還在吐絲,還在織網。\"
甦若雪突然握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袖扣傳來︰\"啟動"回音計劃"。\"她從賬房的檀木匣里取出本《聖瑪利亞女中校友錄》,翻到夾著月桂葉的那頁,\"以教會名義辦慈善義賣,拍賣"殉難義士遺物"。\"她的手指劃過校友錄上的燙金名字,\"拍賣目錄里夾摩斯密碼,告訴阿庚他們"火種已傳,靜待指令"。\"
顧承硯的鋼筆尖在宣紙上洇開個墨點。
他忽然低笑,指節敲了敲案頭的銀梭——那是甦若雪十五歲生辰時他送的,梭身刻著\"經緯同歸\"四個字。\"再加件"銀梭繡帕"。\"他提筆在清單上寫下\"顧氏少東家贈春蠶組少年\",墨跡未干就被他按了個指印,\"山本懷疑我們在他身邊有內線,必然派手下競拍。\"他的聲音冷下來,像冬夜的黃浦江,\"我們要讓他花大價錢,買一張寫滿假情報的紙。\"
甦若雪盯著那行字,忽然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雨水打濕的額發︰\"三日後聖約翰大學禮堂,我來擬遺物清單。\"她的指尖掃過他喉結,\"要寫得真些——就說這繡帕是阿庚十歲時,他娘用最後半匹顧氏的湖綢繡的。\"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青瓦上的水窪映著月光,像撒了把碎銀。
青鳥突然扯了扯顧承硯的衣袖,指向窗外——牆根下的老桑樹抽了新芽,嫩芽上還掛著水珠,在月光里亮得像蠶寶寶的眼楮。
\"顧先生。\"青鳥的聲音輕得像嘆息,\"阿庚他......是不是也在看這樣的月亮?\"
顧承硯望著那片新芽,忽然伸手按住青鳥的肩膀︰\"三日後拍賣夜,你帶五個人守在側門。\"他的目光掃過書案上的藍布筆記本,\"如果有穿西裝的生面孔競拍......\"他的嘴角勾起抹冷冽的笑,\"替我多備些銀元。\"
夜色漸深時,甦若雪抱著檀木匣離開密室。
她的裙角掃過門檻,帶起陣若有若無的沉水香——那是顧氏綢莊新染的香雲紗才有的味道。
顧承硯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游廊盡頭,低頭將\"銀梭繡帕\"的描述又改了遍,末了在清單最下方添了行小字︰\"起拍價,五十銀元。\"
窗外老桑樹的新芽在風里顫了顫,像是誰在暗處點了點頭。
聖約翰大學禮堂的水晶吊燈在拍賣夜晃出碎金。
顧承硯站在二樓回廊陰影里,指尖摩挲著西裝內袋的懷表——那枚刻著\"顧氏光緒三十年\"的老物件,此刻正隨著他的心跳微微發燙。
\"第三十七號拍品,銀梭繡帕——顧氏少東家贈春蠶組少年遺物。\"拍賣師的聲音像根細針,扎破了禮堂里的寂靜。
甦若雪坐在第一排,素色旗袍外罩著件藏青絨線衫,正低頭翻著《聖經》,但顧承硯知道,她的指甲此刻正掐進掌心——那是她緊張時的習慣。
\"五十銀元起拍!\"
話音未落,後排突然舉起塊雕著櫻花紋的象牙號牌。
顧承硯眯起眼,借廊柱陰影擋住表情——舉牌的是個穿深灰西裝的年輕人,金絲眼鏡後目光陰鷙,左手小指戴著枚鉑金尾戒,在燈光下泛著冷光。
\"一百。\"
\"一百五。\"前排有個戴瓜皮帽的老商人舉牌,聲音發顫,\"這是阿庚他娘的遺物......\"
\"三百。\"灰西裝又舉牌,尾戒磕在牌沿上,\"我替朋友拍的。\"
甦若雪的睫毛顫了顫。
她翻到《聖經》夾著的月桂葉那頁,指尖在\"摩斯密碼\"的位置輕輕一按——那是他們和阿庚約定的\"回音\"。
顧承硯摸出懷表看了眼︰八點十七分,比預計的早了三分鐘。
\"五百!\"灰西裝突然拔高聲音,牌面幾乎要戳到拍賣師鼻尖。
禮堂里響起抽氣聲,五十銀元能買半車米,五百足夠在霞飛路租間帶閣樓的洋房。
甦若雪的《聖經》\"啪\"地合上,抬頭時眼尾淚痣泛著水光,像顆被踫碎的朱砂。
顧承硯轉身下樓,皮鞋跟敲在大理石台階上,每一步都算準了節奏。
他走到灰西裝身後,俯身時帶起絲沉水香︰\"這位先生,可看清拍品描述?\"他指節叩了叩展櫃玻璃,\"是"春蠶組少年遺物",非富即貴的物件,您確定要替朋友......\"
\"我買。\"灰西裝打斷他,從鱷魚皮錢包里抽出五張百元大鈔拍在桌上,\"現在交貨。\"
顧承硯盯著那疊鈔票,突然笑了︰\"好,我讓人送您回住處。\"他沖角落使了個眼色,青鳥的身影在側門閃了閃,青布短打裹著的腰間,露出半截黑沉沉的勃朗寧槍柄。
夜霧漫上虹口公寓的鐵柵欄時,青鳥正蹲在對面雜貨店屋頂。
他摸出塊桂花糖含在嘴里——這是甦若雪塞給他的,說\"盯梢要耐得住寂寞\"。
灰西裝的汽車停在樓下,車燈掃過門牌號\"福町路23號\",門楣上掛著塊銅匾︰\"大日本帝國文化清查署上海分部\"。
\"情報分析員?\"顧承硯听完匯報,鋼筆尖在\"山本正雄\"四個字上戳出個洞,\"不是嫡系......\"他突然抓起電話,\"接申報館。\"
三日後的《申報》頭版,銀梭繡帕的照片佔了半版,配文是甦若雪親筆寫的小楷︰\"此帕系閘北阿庚母子遺物,見證少年抗日志節,非賣品。
前日誤拍者,請至顧氏綢莊取回銀元。\"
法租界巡捕房外,山本正雄的軍靴碾碎了張報紙。
他攥著那張\"誤拍請諒解\"的報道,指節白得像裹了層霜︰\"查!
是誰擅自競拍?\"
被撤換的分析員松本一郎抱著紙箱走出清查署時,青鳥正蹲在牆根吃生煎。
他看著松本踢飛腳邊的石子,石子撞在郵筒上,發出\"咚\"的悶響——這是他們約定的\"獵物入網\"信號。
深夜的閣樓里,松本劃亮火柴的手在發抖。
他把拍賣時得到的繡帕扔進鐵爐,火舌舔過帕角,突然從夾層里掉出張紙片——上面密密麻麻寫著\"閘北倉庫存糧三百袋楊樹浦電廠工人罷工\",字跡正是顧承硯仿的松本上司的筆體。
\"山本所獲"內應情報",邏輯多處矛盾,疑為顧氏反間。\"青鳥捏著半張未燒盡的筆記,指甲幾乎要摳進紙里。
顧承硯接過筆記時,鏡片後的目光亮得驚人︰\"好!
敵營已生疑竇,接下來,我們要讓他們自己砍斷自己的手。\"
甦若雪把\"撫恤金領取通知\"塞進信封時,墨跡還未干透。\"陳硯生\"是顧承硯的化名,她在落款處點了滴朱砂,像顆凝固的血珠︰\"松本被撤,正憋著口氣。
這封信,是遞給他的刀。\"
兩日後的凌晨,青鳥的匯報讓顧承硯的茶盞重重磕在案幾上。\"松本潛入山本辦公室,被發現時拍下了文件——\"他展開張模糊的照片,\"山本親筆批示︰"若顧氏有內鬼,必在商會賬房。
"\"
顧承硯的目光緩緩轉向甦若雪。
她正站在窗前整理賬本,月光透過香雲紗窗簾,在她肩頭織出片銀白。\"他們終于把刀,指向了你。\"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帶著淬毒的鋒刃。
甦若雪合上賬本,指尖在\"顧氏綢莊民國二十六年\"的燙金封面上撫過。\"我明日去閘北孤兒院送冬衣。\"她轉身時,耳墜上的珍珠晃了晃,\"順路去趟霞飛路。\"
夜歸時的弄堂飄著桂花香。
甦若雪踩著青石板,忽然听見身後傳來車輪碾過積水的聲響。
她駐足回頭,巷口停著輛無牌照黃包車,深灰車簾被風掀起道縫,隱約能看見里面坐著個人影。
車把手上纏著段褪色的雪紋花絲帶,紋路像極了顧氏綢莊十年前失傳的\"寒梅映雪\"繡法。
她的腳步頓了頓,伸手摸向腰間的銅哨——那是顧承硯送的,說\"遇危險就吹三聲\"。
但最終,她只是彎腰拾起絲帶,指尖觸到絲面上細密的針腳,忽然笑了。
回到綢莊時,甦若雪把絲帶輕輕夾進賬本夾層。
月光透過窗欞,在\"賬房甦\"的簽名旁,投下道細長的影子,像根繃緊的琴弦,隨時會彈出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