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褪盡時,顧承硯站在漱玉閣後巷的青石板上,看青鳥帶著三個穿粗布短打的漢子拐進街角。
那三人腰間都別著塊磨得發亮的銅制濾光鏡——是鹽幫“夜眼”的標配,能在暗夜里捕捉到尋常人看不見的幽光。
“阿福把濾光鏡擦了七遍。”甦若雪不知何時走到他身側,手里還攥著半頁《申報》,“磷粉遇光則隱,月黑才顯,你算得準。”
顧承硯轉頭看她,廊下燈籠的光映在她眼底,像落了顆星子。
“那男人摸檀木鳥時,我在腹縫里摻了新研的磷粉。”他指尖輕輕敲了敲自己太陽穴,“他們總以為機關是線索,卻不知機關本身,就是網。”
遠處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響,“戌時三刻——”
青鳥的暗號隨著風飄過來三短兩長的口哨。
顧承硯朝甦若雪頷首,她便將懷里的桑皮紙信封往他手里一塞“墨耕社的月刊在商會,我用碘酒刷了第三頁,你看看。”
等甦若雪的身影隱入夜色,顧承硯借著燈籠光展開信紙。
泛黃的紙頁上,原本工整的“中日紋樣同源論”標題下,竟浮現出一行淡褐色小字“滬西倉庫,廿三夜”——和三個月前在日商倉庫截獲的偽造維修日志,用的是同一種密寫藥水。
他捏著信紙的指節微微發緊。
墨耕社表面是文藝沙龍,實則是日特滲透文化圈的棋子,這層殼他早有懷疑,可直到此刻,線頭才真正攥進手里。
“顧先生。”
青鳥的聲音從展閣後門傳來,他的短打衣襟沾著塵,濾光鏡歪在耳後,眼里卻亮得驚人“找著了。第三展台的檀木扶手,出口地毯的邊緣,磷粉連成線,直往法租界霞飛路去。”他從懷里掏出張皺巴巴的地圖,用炭筆標了個圈,“門牌刻著‘墨耕社’。”
顧承硯的拇指重重按在那個圈上。果然。
“去把阿福喊來。”他將信紙折成小塊塞進袖管,“讓他備筆墨,我要寫篇文章。”
甦若雪再見到顧承硯時,已是三更天。
他伏在顧宅書房的案幾上,狼毫在宣紙上走得飛快,硯台里的墨汁都快見底了。
“《論絲綢紋樣之民族魂》?”她踮腳掃了眼標題,見他筆下正寫著“雪紋如刃,裁斷千年霜色;白鷺餃梭,織就華夏經緯”,心頭一跳——“雪紋”是她繡帕上的紋樣,“白鷺”是顧家綢莊最暢銷的織錦圖案,“斷梭”二字,倒像根刺,扎向日商這些年對民族絲織業的絞殺。
“他們要文化親善,我便和他們論文化。”顧承硯擱下筆,揉了揉發酸的後頸,“墨耕社最近總在拉攏實業界的人寫稿,我這篇掛著學術皮,他們必定當寶貝似的刊出來。”他抬眼望她,眼里有算計的光,“等排版時,他們定會在字縫里塞密標——就像往絲綢里摻沙,看著漂亮,一摸就硌手。”
甦若雪忽然懂了。
顧承硯這是要“以文為餌”,讓墨耕社自己把密寫的尾巴露出來。
她伸手替他理了理翹起的發梢“需要我去《申報》打聲招呼?”
“不用。”顧承硯握住她的手,指腹蹭過她指尖因常年握算盤磨出的薄繭,“他們越急著滲透實業圈,越會當這篇是‘投誠’。”他松開手,將寫好的稿紙折成方勝形,“明早讓阿福送去墨耕社,就說顧家少東家想為‘文化親善’盡份力。”
窗外傳來更漏聲,已是四更。
甦若雪將案上的燭火挑得更亮些,見顧承硯又低頭在稿紙角落添了行小字“斷梭處,當見真章。”
“青鳥那邊?”她問。
“他帶著‘夜眼’去了印刷廠後巷。”顧承硯起身推開窗,夜風吹得燭火搖晃,“墨耕月刊的印刷所在閘北,排字工今夜該交接密版了。”他望著遠處忽明忽暗的燈火,嘴角勾出半分冷意,“等他們在我文章里塞密標,咱們就順著油墨,摸到他們的老巢。”
更漏又響了一聲。
甦若雪望著他被月光拉長的影子,忽然想起三日前展會上那只檀木鳥——腹縫里的磷粉在暗夜里泛著幽藍,像撒了把星星。
原來他早把網撒出去了,從染坊的銀絲線,到展櫃的機關鳥,再到這篇文章,每一步都在等敵人自己撞進來。
“顧承硯。”她輕聲喚他。
他轉頭,眼里還帶著未褪的鋒芒,卻在看見她時軟了下來“怎麼?”
“沒什麼。”她笑,“就是覺得,你眼里的光,比磷粉亮多了。”
窗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是青鳥派來的信差。
顧承硯接過紙條掃了眼,抬頭對她挑眉“印刷廠後巷的排字工,今夜換了身新長衫——領口繡著櫻花。”
甦若雪的指尖在桌沿輕輕一叩。
二更梆子剛響過,戴圓框眼鏡的文士準時推門出來。
他穿月白竹布長衫,袖扣是枚刻著櫻花的銀飾——這是青鳥蹲守第七夜才發現的規律每日校對完"重要稿件",此人總要繞到鍋爐房的長凳上抽支煙,藍鉛筆永遠別在右耳後,筆桿磨得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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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車到——"
門房的吆喝驚得青鳥縮了縮脖子,他抄起鐵鏟往獨輪車里添炭,煤塊踫撞的脆響混著文士的腳步聲逼近。
對方經過煤堆時,袖口飄來若有若無的沉水香,青鳥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和三日前在日商倉庫聞到的,一模一樣。
長凳吱呀一聲響。
青鳥借著添炭的幌子繞到側面,袖中磁粉袋的繩結在指腹勒出紅痕。
他數著文士抽第三口煙時的停頓,手腕微抖,細如星屑的磁粉便順著風,簌簌落在長凳縫隙里。
月光漏過晾衣繩,正照見藍鉛筆在文士指間轉了個圈,在煙盒背面畫了道歪扭的線——像極了密文中的分隔符。
"夠了。"青鳥喉結動了動,把最後半袋磁粉塞進煤堆,獨輪車碾過碎石的聲響里,他听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次日正午,商會雅間的水晶吊燈晃得人眼暈。
顧承硯端著茶盞,目光掃過主座上的墨耕社社長。
對方穿杭紡長衫,袖口繡著纏枝蓮,腕間翡翠鐲卻泛著倭國特有的幽綠——和他上周在虹口妓館見到的,日特頭目戴的那只,紋路分毫不差。
"顧少東家這篇《論絲綢紋樣》,可算是給咱們文化界添了把火。"社長夾了塊蟹粉獅子頭,油光在鏡片上晃,"听說機關鳥展上出了失竊案?"
"正是。"顧承硯放下茶盞,瓷底磕在木桌上發出清響,"那鳥腹里藏著改良提花機的圖紙,原是要捐給國貨博覽會的。"他頓了頓,目光似無意掃過社長身側的眼鏡文士,"怕有人想學我們傳信之法,倒把鳥腹拆得七零八落。"
文士的手指在桌下猛地一縮,袖口翻起半寸——那枚櫻花袖扣在吊燈下閃了閃。
甦若雪坐在顧承硯斜對面,正用銀匙攪著杏仁茶,見他眼尾微挑,便將茶盞輕輕一推,瓷與木相觸的輕響里,文士的喉結動了動,右手下意識摸向袖口。
"傳信之法?"社長的笑有些發僵,"顧少東家莫不是看《三國演義》入了迷?"
"社長說笑了。"顧承硯端起酒盞,琥珀色的酒液映著他眼底的冷光,"不過是怕有人借文化做幌子,行些見不得光的事。"他仰頭飲盡,酒盞重重磕在桌上,"就像有人總愛往好文章里摻沙子。"
散席時已近申時。
青鳥蹲在商會外的梧桐樹上,磁針在掌心轉得飛快。
眼鏡文士剛跨出大門,磁針突然劇烈震顫,直指對方後腰——磁粉果然沾在了長衫里襯上。
他順著那股引力往下看,見文士腳步微頓,拐進了霞飛路拐角的日式茶館,門簾掀起時,里頭傳來幾句含混的日語,混著煎茶的香氣飄出來。
"顧先生。"
青鳥的聲音從顧宅書房的雕花門後傳來時,顧承硯正對著攤開的地圖發呆。
甦若雪坐在他對面,手里捏著拆成十二段的《論絲綢紋樣》手稿,每段邊角都用不同顏色的絲線做了標記。
"茶館叫"松月閣",里頭有暗門。"青鳥把磁針往桌上一擱,"文士在門口遞了個紙包,接東西的是個穿和服的女人,腕子上有刀疤。"
顧承硯的指尖在地圖上的"松月閣"與"印刷廠"之間劃了條線,墨筆落下時洇開個小團"他們要破譯密語,就得把文章拆成碎片對譯。"他抬頭看向甦若雪,"你讓阿福把十二段分別寄往延安、漢口、長沙,每段附不同的密語變體——重慶的軍統,南京的汪偽,還有虹口的日特,都會搶著破譯。"
"他們破得越急,暴露的解碼習慣越多。"甦若雪將最後一段手稿裝進信封,封蠟時故意壓出道淺痕,"就像織錦,經線錯了一根,整匹布的紋路都會亂。"
"好。"顧承硯抓起筆在"松月閣"旁畫了個圈,"青鳥,你帶"夜眼"去茶館後巷,盯著暗門的動靜。
若雪,你去《申報》盯著排版——他們要在我文章里塞密標,總得改幾個字。"
更漏在牆角滴答作響。
等兩人退下,顧承硯從抽屜里摸出個檀木盒,盒底躺著半塊松煙墨。
他蘸了水在硯台里慢慢研著,墨香漫開時,忽然想起三日前在漱玉閣後巷撒的磷粉——幽藍的光連成線,像根看不見的繩,正套住敵人的脖子。
墨耕社的密室里,眼鏡文士摘下圓框眼鏡,用綢帕仔細擦拭。
案頭的藍鉛筆在《論絲綢紋樣》邊注上走得飛快,"雪紋如刃"旁畫了個問號,"白鷺餃梭"下劃了道波浪線。
當筆尖掃過"斷梭處,當見真章"時,他忽然頓住——白紙邊緣,一行淺褐色的小字正緩緩顯形,像是被某種藥水浸過。
"爾魂已入繭。"
文士的手劇烈發抖,藍鉛筆"啪"地斷成兩截。
他猛地掀開案底的夾層,里面整整齊齊碼著二十幾本密寫本,每本封皮都印著櫻花徽章。
可此刻,最上面那本的空白頁上,同樣浮現出一行小字,和文章里的字跡一模一樣。
窗外的月光透過雕花窗欞,在他臉上投下蛛網般的陰影。
文士抓起桌上的顯影藥水往紙上潑,褐色字跡卻越發明亮,像團燒不盡的火。
他突然想起三日前在印刷廠長凳上抽的那支煙,想起煤堆旁若有若無的響動——原來從那時起,那張網就已經收緊,而他竟毫無察覺。
後巷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子時三刻——"
文士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聞見一縷若有若無的墨香,混著松煙的苦,從門縫里鑽進來。
他忽然明白,顧承硯給他的哪里是篇文章,分明是個繭——等他把密標往絲里摻,等他把解碼習慣往繭里填,等那根看不見的線收緊
案頭的藍鉛筆滾落在地,在"爾魂已入繭"旁畫出道歪斜的線,像極了被抽緊的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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