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顧承硯正對著案頭的《春蠶飼養日志》做批注,筆尖在"三眠期溫濕度"一欄頓住——甦若雪昨夜新謄的稿紙邊緣,鉛筆字還帶著墨香"寧波碼頭,卯時"。
門環輕叩三聲,青鳥的影子先漫進半間屋子。
他裹著的粗布短打還沾著碼頭的咸腥氣,袖口蹭了塊黑漬,像是剛從煤堆里鑽出來。
顧承硯抬眼時,正見他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動作極輕,像是怕踫碎了什麼。
"趙九根的底。"青鳥把油紙包推到案上,指節抵著封口的麻線,"雙林鎮蠶農那是明面上的。
三年前被拘押的軍管區,是松本商會的倉庫改的。"他喉結動了動,聲音壓得像浸了水的棉絮,"更蹊蹺的是,我查了工部局的指紋檔案——"
"缺頁。"顧承硯接過話,指尖劃過油紙包上的褶皺。
他早料到會是這個結果,可當確認的瞬間,後頸還是浮起層薄汗。
趙九根碾茶葉的動作在他腦子里轉了兩圈舊時報務員檢查濕度的手法,這行當的人,怎麼會流落到碼頭當搬運工?
"若雪。"他揚聲喚人,話音未落,門簾已被掀起一角。
甦若雪捧著本泛黃的賬冊跨進來,月白衫子下擺沾著墨點——是昨夜踫倒硯台時濺的。
她將賬冊攤開在兩人中間,指尖停在"春繭計劃•寧波回執"那頁,"半年前開始,所有安全確認都是第三方中轉。"她的指甲蓋輕輕叩了叩"中轉人"欄,"可我們的聯絡點,從來不需要二道手。"
顧承硯俯身去看,燭火在賬冊上投下搖晃的影。
半年前正是松本商會在閩南布監听網的時候。
他突然想起昨夜翡翠蠶佩里的銅片夾層,想起日特在熱力圖上畫的紅圈,喉間突然滾過股熱意——原來他們早就在篩這張網,只是自己一直當是普通商戰。
"不如將計就計。"甦若雪的聲音像浸了蜜的絲線,輕輕纏住他翻涌的思緒。
她抬眼時,眼尾的淚痣跟著顫了顫,"頭茬春繭開爐祭在即,我們公開演示新版《蠶音譜》的三級密語。"她抽出張紙,上面密密麻麻寫著摩斯電碼的變形,"在節奏里嵌段錯誤情報,引內鬼來報。"
顧承硯的指節抵著太陽穴,腦子里的齒輪開始飛轉。
設局不夠,要撒張大網。
他突然抓起筆,在信箋上唰唰寫起來"以顧氏宗族議事名義,邀各地蠶業代表來寧波。"筆尖在"頭繭三兩"四個字上頓了頓,"讓他們帶本地產的頭繭,做"蠶神顯字"儀式。"
甦若雪湊過來看,見他在信末加了句"須親攜",眼底浮起笑意"借蠶農的手,把消息傳到各個鄉野。"
"不止。"顧承硯放下筆,指腹蹭過信箋上的墨痕,"祭壇的香爐內壁,我讓人涂了特制藥水。"他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聲音沉得像壓艙石,"等焚燒蠶繭時,煙霧會顯出"滬西倉庫三號已空"。"
甦若雪忽然握住他的手。
他的掌心還留著握筆的溫度,她的指尖卻涼得像晨露"這是要引他們去查空倉庫?"
"松本要的是我們的物資線。"顧承硯反手握住她的手,拇指輕輕摩挲她虎口的薄繭——那是管賬時握算盤磨出來的,"他們以為查到了破綻,其實我們在給他們指條錯路。"
青鳥突然清了清嗓子。
兩人抬頭時,見他正盯著信箋上的"蠶神顯字",眼神像刀在磨石上蹭"需要人守祭壇。"
"你去。"顧承硯松開甦若雪的手,從抽屜里摸出塊香燭鋪的腰牌,"化裝成伙計,蹲守四周。"他的目光掃過青鳥腰間的短刀,"記住,我們要的不是抓現行,是看誰在看。"
窗外的晨鐘撞響第八下時,甦若雪把最後封請帖裝進信封。
她望著顧承硯在燭火下的側影,見他盯著案頭的翡翠蠶佩,嘴角勾著抹極淡的笑——那是他籌劃妥當後才會有的笑。
典禮當夜的月光會是什麼樣?
她突然想起昨夜暈開的墨斑,像極了蠶繭。
或許等煙霧騰起時,那些藏在暗里的眼楮,都會被這團"蠶火"照得無所遁形。
青鳥接過腰牌時,腰牌還帶著顧承硯掌心的溫度。
他把腰牌塞進衣領,轉身時瞥見甦若雪正在封請帖,發間的珍珠簪子閃了閃,像顆未落的星。
他低頭摸了摸腰間的短刀,刀鞘上的雕花蹭著皮膚,癢得人心慌——今晚的祭壇,會有多少雙眼楮在看?
月上中天時,祭壇前的桑木柴堆 啪作響。
青鳥蹲在香燭鋪的竹簍後,粗布圍裙被煙火燻得發脆。
他盯著供桌旁那個佝僂身影——趙九根正用竹夾撥弄燒盡的蠶繭,袖口隨著動作晃了晃,露出截靛青里子。
這顏色太新了,和他總說“穿了十年”的舊短打極不相稱。
“這位爺,要添柱香不?”他壓著嗓子喊,手卻悄悄攥緊了腰間短刀的纏繩。
趙九根猛地抬頭,渾濁的眼楮里閃過道光,像被踩了尾巴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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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看清是香燭鋪伙計,才又佝僂著腰,指尖快速在供桌下蹭了蹭——那動作,和昨夜顧承硯演示的“傳遞密信”手勢分毫不差。
青鳥的後槽牙咬得發酸。
他看著趙九根用竹夾挑起撮蠶灰,看似隨意地抖進帕子,又裝模作樣系緊帕角塞進褲腰。
等老人踉蹌著往碼頭走時,他扯下圍裙往竹簍上一蓋,影子像片貼地的雲,跟著鑽進了巷口。
碼頭上咸腥的風卷著潮聲。
趙九根走得極慢,每過一盞路燈都要咳嗽兩聲——這是聯絡暗號,青鳥在情報手冊里見過。
轉過第三個貨棧時,老人突然閃進暗角,帕子被指尖搓得發皺。
他蹲下身,假裝系草鞋,卻把帕子塞進錨繩的夾縫里。
月光剛好掃過船舷,“海利運輸”四個漆字像道疤,刺得青鳥眼眶發疼。
“松本的狗。”他咬著牙摸出懷里的銅哨,剛要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顧承硯說要看誰在看。
他退到陰影里,盯著那艘漁船,直到甲板上亮起盞防風燈,有個戴鴨舌帽的人晃了晃手電筒,三長兩短。
等碼頭上重歸寂靜,青鳥才摸出懷里的懷表。
子時三刻,剛好夠他跑回顧宅。
顧承硯正在書房撥算盤,珠串踫撞聲像急雨。
听見門閂輕響,他頭也不抬“得手了?”
“海利運輸的船。”青鳥把錨繩上的碎木屑拍在桌上,“趙九根塞的是蠶灰,里面裹著張浸了明礬水的紙。”他喉結動了動,“我用茶水潑過,顯出來的是‘滬西倉庫三號存糧兩百擔’。”
算盤珠子“ ”地崩出兩顆。
顧承硯霍然抬頭,目光像淬了火的刀“他們要斷我們的物資線。”他抓起案頭的《寧波航運圖》,指尖在“海利”的航線上重重一按,“立刻停掉所有寧波線路,讓船隊改走乍浦港。”
“承硯。”甦若雪從內室出來,鬢角沾著墨星子。
她懷里抱著本新抄的《蠶音譜》,封皮還帶著漿糊的潮氣,“我把三頻密語改成了五頻共振。”她翻開內頁,指腹劃過新寫的電碼,“現在‘安全’要連敲三次短音,中間隔半柱香;‘危險’得先長後短再長——就算他們截了信號,也听不出門道。”
顧承硯接過譜子,指尖掃過她腕間的銀鐲。
那是他去年在甦州買的,刻著並蒂蓮。
此刻銀鐲蹭過紙頁,發出沙沙的響“辛苦你了。”
“不辛苦。”甦若雪低頭理了理他翹起的發梢,“信使已經備好了,騎的是顧氏馬廄最快的烏騅。”她抬頭時,眼尾的淚痣在燭火里晃,“他說天亮前能到嘉善換馬,三天內準到閩南。”
青鳥突然扯了扯衣角“我去盯著趙九根?”
“不用。”顧承硯把《蠶音譜》塞進油布包,“他們要的是假情報,我們就給足真動靜。”他指了指窗外漸亮的天色,“等日軍撲了空,才會信我們真露了破綻——到那時,他們安的釘子才會急著跳出來。”
晨霧漫上商會頂樓時,顧承硯的望遠鏡里出現了三輛軍用卡車。
“來了。”他把望遠鏡遞給甦若雪。
鏡頭里,日軍端著刺刀沖進廢棄倉庫,又罵罵咧咧地砸了幾箱空油桶。
火折子擦響的瞬間,濃煙裹著焦味撲上雲層,像朵畸形的黑花。
甦若雪的手指扣住欄桿“他們燒的是空殼。”
“我們點的是火種。”顧承硯望著濃煙里忽明忽暗的火星,聲音輕得像嘆息,“等新《蠶音譜》傳到閩南,所有線路都會換頻率——那時候,松本的耳朵就成了擺設。”
青鳥從樓下跑上來,額角掛著汗“趙九根今早投了黃浦江。”他把塊染血的帕子放在兩人中間,“兜里還裝著半塊日式米糕。”
顧承硯捏起帕子,蠶灰簌簌落在欄桿上。
風卷著灰末打了個旋,飄向東南方——那里,閩南山村的老塾師正蘸著蠶尿液在宣紙上寫字。
字跡初時無色,待他把紙湊到灶火上一烤,一行小字漸漸顯形“甬江有鬼,速改道。”
老塾師的手顫了顫,墨筆“啪”地掉在硯台里。
他望著窗外連綿的青山,忽然想起半月前顧氏綢莊送來的新蠶種——那些蠶兒吃得快,結的繭又大又白,吐的絲里,藏著比蠶絲更密的網。
而此刻的上海,顧承硯正對著案頭新到的閩南急件皺眉。
信紙上的墨跡未干,只寫了四個字“改道暫緩。”他抬頭看向窗外,晨霧里的外灘鐘樓正敲響第八下。
甦若雪端著茶進來時,正見他把信紙折成小方塊,輕輕放進翡翠蠶佩的夾層里——那里,還躺著昨夜甦若雪暈開的墨斑,像極了顆未破的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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