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硯的皮鞋跟叩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回響。
他抬眼望了望工商聯合會的鎏金匾額,深灰西裝的肩線被晨光勾勒得筆挺,袖扣上並蒂蓮的繡紋隨著抬手動作微微發亮——那是甦若雪昨夜守著煤油燈趕工的,針腳還帶著她指尖的溫度。
\"顧少。\"身後傳來低喚。
甦若雪提著皮質公文箱,月白立領衫的領口別著枚珍珠扣,是顧老太太臨終前塞給她的。
她把箱子往懷里攏了攏,箱底壓著的鐵盒硌得肋骨生疼——里面是小林的煙蒂,是松本商事的人昨夜翻窗時掉的,焦黑的過濾嘴上還沾著星點茶漬。
幾位核心銀行家跟在後面。
榮豐錢莊的周老板摸了摸八字胡,目光掃過顧承硯袖扣時頓了頓;四明銀行的陳行長扶了扶金絲眼鏡,喉結動了動終究沒說話——他們昨晚在顧宅看了半宿口供和假賬,此刻眼底都沉著層血絲。
大廳里已經坐了二十來號人。
紡織業的張老板正往茶盞里續水,手抖得把茶潑在緞面馬褂上;米行的王掌櫃攥著算盤珠子,指節發白;最前排的藤椅上,松本一郎穿著藏青西裝,正用銀匙攪動咖啡,見顧承硯進來,嘴角扯出半分笑意。
顧承硯的目光掃過松本時頓了頓。
他記得昨夜在檔案室,黑衣人供出松本給的三百日元現鈔還帶著油墨味——那是新印的軍票,專門用來收買漢奸的。
他摸了摸西裝內袋,那里躺著巡捕房陳探長剛送來的口供副本,紙頁邊緣還留著墨汁未干的褶皺。
\"諸位。\"顧承硯站到長桌前端,聲音不高,卻像根細針戳破了滿室嗡鳴。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聚過來,連松本攪動咖啡的手都停了。
他打開甦若雪遞來的公文箱,取出一疊泛黃的紙頁︰\"這是昨夜潛入顧氏綢莊檔案室的黑衣人供詞。\"紙頁攤開時,松本的咖啡杯突然發出脆響——他捏得太用力,杯壁裂開道細紋。
\"他們受松本商事指使,企圖燒毀顧氏與華商銀行的合作協議。\"顧承硯指尖敲了敲供詞上的紅指印,\"但諸位可能不知道,松本商事的野心,遠不止顧氏一家。\"
他轉身按下留聲機的按鈕。電流雜音過後,響起兩道日語對話。
\"松本君,支那商人的債券質押率提到八成?\"
\"哈,大日本的銀行會幫他們平倉的——等他們把工廠抵押給我們,戰爭爆發時,這些機器就是大日本的戰利品。\"
\"那顧承硯的綢莊...\"
\"他不是要搞什麼"實業救國"麼?
等他的絲廠斷了原料,看他拿什麼救國!\"
留聲機的刺啦聲里,張老板的茶盞\"當啷\"掉在地上。
王掌櫃的算盤珠子稀里嘩啦撒了一桌,有顆滾到松本腳邊,被他黑亮的皮鞋尖碾碎了。
\"這是顧氏在虹口日僑商社安裝的監听設備錄的。\"顧承硯的聲音沉下來,\"松本商事聯合正金銀行,用高息貸款套牢民族企業,再通過操縱生絲價格制造資金鏈斷裂——他們要的,是把上海的工廠變成戰爭機器。\"
松本突然站起來,西裝下擺掃得藤椅吱呀響︰\"顧桑,這是栽贓!
大日本商人講究誠信——\"
\"誠信?\"甦若雪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
她抱著卷圖紙走上前,發梢被刀割過的地方翹著縷碎發,在吊燈下泛著柔黃的光。\"這是松本商事近三年的資金流向圖。\"她展開圖紙,用銀尺點著密密麻麻的數字,\"從東京匯來的軍票,通過香港買辦轉到上海洋行,再以"投資"名義注入華資工廠——\"她的銀尺重重敲在\"松本紡織株式會社\"的標記上,\"而這些工廠的機器,三個月前就出現在神戶港的出口清單里。\"
大廳里炸開一片抽氣聲。
周老板猛地站起來,八字胡抖得像風中的草︰\"怪不得我貸給恆豐紗廠的錢收不回!
原來他們早把機器抵押給松本了!\"陳行長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目光像刀︰\"正金銀行最近確實在壓低生絲收價...顧少,這些證據...\"
\"都在巡捕房備案了。\"顧承硯從內袋抽出份文件,\"還有昨夜黑衣人身上的懷表,後蓋刻著"松本商事"——陳探長說,這足夠以"破壞商業罪"起訴。\"
松本的臉白得像張紙。
他抓起咖啡杯想喝,卻發現杯子裂了,深褐的液體順著指縫往下淌,在西裝褲上洇出塊污漬。
\"諸位。\"顧承硯環視全場,目光掃過張老板染了茶漬的馬褂,掃過王掌櫃撿算盤珠子的手,最後落在松本顫抖的肩膀上,\"今天不是要分個你死我活。\"他的聲音放輕了些,像在說句私房話,\"是要讓那些躲在幕後的,看看我們中國人的算盤,從來不是給別人撥的。\"
窗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青鳥站在門廊下,望著遠處報館的煙囪正冒出青煙。
他摸了摸懷里的牛皮紙包,里面是顧承硯讓人連夜趕印的號外,頭版標題用紅筆圈著︰《松本商事陰謀錄︰日資如何吞噬上海工廠?
》。
晨霧漸漸散了。
顧承硯望著窗外透亮的天,忽然想起昨夜甦若雪整理假賬時說的話︰\"他們總以為我們只看得見眼前的算盤珠子。\"他笑了笑,把領針又正了正——\"實業救國\"四個字貼著心口,燙得人發疼。
松本突然抓起桌上的咖啡壺,對著顧承硯砸過來。
甦若雪驚呼一聲,卻見顧承硯側了側身子,壺嘴擦著他耳際飛過,砸在身後的\"實業興邦\"匾額上,褐色液體順著鎏金大字往下淌,像道正在凝固的血。
\"顧承硯!\"松本的聲音帶著哭腔,\"你會後悔的!
大日本帝國——\"
\"夠了。\"周老板拍案而起,震得茶盞跳了跳,\"老子做了三十年生意,今天才算明白︰跟豺狼講共榮,不如拿算盤珠子砸他的狗眼!\"
王掌櫃彎腰撿起最後顆算盤珠,在掌心搓了搓︰\"顧少,我米行的倉庫,以後給你囤生絲。\"
張老板扯下染了茶漬的馬褂,扔在松本腳邊︰\"恆豐紗廠的機器,我帶人拆回來!\"
顧承硯望著這些紅了眼的臉,忽然想起穿越那天,他在圖書館翻到的舊報紙。
頭版照片里,幾個穿馬褂的商人舉著\"抵制日貨\"的旗子,身後是冒煙的工廠。
現在他終于懂了,那些被歷史書輕描淡寫的\"民族企業家\",原來都是會疼、會怒、會把算盤珠子當武器的活人。
甦若雪悄悄攥住他的手。
她的手指還涼著,卻像團小火苗,順著掌心往心口竄。
顧承硯回握她,指腹蹭過她手背上被刀劃的細疤——那是昨夜擋黑衣人時留下的。
\"諸位。\"他提高聲音,\"三日後,我們成立"上海實業自救會"。\"他看向松本,後者正被兩個巡捕架著往外拖,西裝褲腿沾著算盤珠的碎屑,\"至于某些人...\"他笑了笑,\"就讓他們看看,中國人的商道,從來不是用來跪的。\"
門外傳來報童的吆喝聲,遠遠的,卻清晰︰\"號外!
號外!
松本商事陰謀曝光——\"
顧承硯轉頭望向窗外。
晨霧散盡,陽光正漫過外灘的海關大樓。
他想起昨夜在檔案室,甦若雪抱著帶酒漬的紙包說\"他們會相信嗎\",現在他知道答案了——當算盤珠子砸在豺狼臉上時,連血都帶著中國人的志氣。
甦若雪順著他的目光看出去,忽然輕聲說︰\"承硯,你看。\"
顧承硯順著她的手指望過去。
遠處,幾個報童舉著號外奔跑,身後跟著群穿學生裝的年輕人,舉著\"支持國貨\"的紙旗。
陽光落在他們肩頭,把影子拉得老長,像片正在生長的森林。
當松本被巡捕架出門時,他西裝上的袖扣撞到門框,發出清脆的響聲。
顧承硯目送那藏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門廊轉角,突然听到外面報童的叫賣聲陡然提高——“松本商事鯨吞華廠鐵證!顧少東家掀翻日商陰謀!”
“顧先生,《申報》的王記者在外面求見。”穿著灰布長衫的茶房踮著腳擠進來,手里拿著一份剛印好的號外,油墨味混合著汗味飄進大廳。
顧承硯不用看也知道,這是青鳥昨晚安排的——他早就讓報館預留了頭版,此刻全上海的報童正坐著黃包車,把這些報紙塞進每條弄堂的信箱,貼在米店的門板上,甚至塞進巡捕房的鐵窗縫里。
“讓他稍等一下。”顧承硯應了一聲,目光掃過第一排。
原本端坐在松本身邊的渡邊一郎正用白色手帕擦著額頭,金絲眼鏡後面的眼珠像被困在籠子里的野獸一樣轉動——這位松本商事的財務顧問,此刻正捏著顧承硯剛才展示的資金流向圖,手指關節把紙邊都捏毛了。
“顧先生,這……這都是片面之詞。”渡邊的日語帶著江浙口音,顯然在上海住了十年以上,“日本商人與貴國企業是互惠合作,何談……何談吞噬?”他突然提高聲調,手指敲著桌上還在嗡嗡作響的留聲機,“這盤錄音帶,說不定是偽造的!”
“偽造?”陳行長推了推眼鏡,突然從公文包里抽出一疊文件,拍在桌上。
紙張踫撞的脆響讓渡邊縮了縮脖子。
“這是正金銀行近三個月的外匯流水。”陳行長用指節敲著蓋有鋼印的紙張,“松本商事每月往東京匯三筆款,備注都是‘機器拆解費’——拆解的是哪家的機器?”他轉頭看向紡織業的張老板,“張兄,你上個月丟的那批德國細紗機,型號是不是‘西門子 12’?”
張老板的馬褂下擺還沾著茶漬,此刻卻挺直了腰板︰“正是!我讓人在碼頭蹲了三夜,親眼看見松本的貨輪把它們裝走了!”他抄起桌上的算盤,“當啷”一聲拍在渡邊面前,“你說互惠?我的機器被拆成廢鐵賣到日本,這叫互惠?”
渡邊的白手帕被汗水浸透,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他剛要彎腰去撿,甦若雪已經蹲下身子,用指尖捏著手帕角遞給他——手帕上繡的櫻花圖案被汗水浸得模糊,像一團化不開的血。
“渡邊先生。”她的聲音溫柔甜美,“顧少還準備了一份英資匯豐銀行的擔保函。”她轉身從公文箱里抽出一份燙金文件,“我們新成立的‘實業自救基金’,每筆賬目都由匯豐銀行監管。”她把文件推到渡邊的鼻尖前,“您說我們偽造證據?匯豐銀行的印章,總比松本商事的咖啡杯可信吧?”
渡邊的喉結動了動,突然抓起椅子上的西裝外套就往外沖。
周老板的八字胡氣得直抖,抄起茶杯砸過去——瓷片擦著渡邊的耳朵砸在牆上,濺得他後頸都是茶漬。
“想跑?”周老板踢開椅子站起來,“我的榮豐錢莊被你們坑了二十萬現大洋,今天不把話說清楚,你別想走出這個門!”
大廳里頓時響起一片附和聲。
米行王掌櫃的算盤珠子敲得 里啪啦響︰“我倉庫里囤的暹羅米,全被松本的買辦壓價收走了!”染坊的趙老板娘拍著桌子︰“他們說‘合作染色’,結果把我的靛藍染料換成了日本產的化學劑,染壞了三批綢緞!”
顧承硯看著這些漲紅的臉,喉嚨突然發緊。
他想起三天前在顧氏綢莊的後巷,這些人還縮在陰影里,壓低聲音說“松本惹不得”、“日本人有槍”。
可此刻,周老板的茶杯碎片還在地上滾動,張老板的算盤珠子硌著渡邊的皮鞋,就連最膽小的棉紡業錢老板也站了起來,手里攥著被日商騙走的合同復印件,手指關節都發白了。
“諸位!”他提高聲音,掌心向下壓了壓。
滿屋子的喧囂聲像被按下了暫停鍵,所有人都看著他,連渡邊也僵在了原地。
顧承硯摸了摸西裝內袋——里面裝著昨晚甦若雪連夜抄寫的《監察委員會章程》,紙頁邊緣還留著她被針戳破的血點。
“我們今天不僅要拆穿陰謀。”他的目光掃過牆上“實業興邦”的匾額,那道咖啡漬已經凝成了深褐色的疤,“更要立下規矩。”
他轉向靠牆站著的兩位英美領事——英國領事霍克正用銀制鉛筆在小本子上記錄,美國領事瓊斯摸著下巴,藍色的眼楮里閃著興趣的光芒。
“我提議成立‘民族工業監察委員會’。”顧承硯展開章程,“由各行業推舉代表,聯合英美領事館,共同監督貸款、抵押和原料流通。”他看向陳行長,“四明銀行負責資金監管;周老板的榮豐錢莊做民間擔保;張老板……”他頓了頓,“您不是說要追回恆豐的機器嗎?監察委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幫您把機器追回來。”
掌聲像驚雷一樣響起。
周老板拍著桌子,震得茶杯都跳了起來;王掌櫃的算盤珠子撒了一地,被人踩得 嗒作響;就連趙老板娘也抹著眼淚,把靛藍染的手帕拋向空中。
霍克領事放下鉛筆,用生硬的中文說︰“顧先生,我代表英國領事館支持。”瓊斯跟著點頭︰“美國商會也願意加入。”
渡邊癱坐在椅子上,西裝褲腿上沾著算盤珠的碎屑。
他看著滿場沸騰的人群,突然用日語低聲罵了句什麼。
顧承硯沒听懂,但看他扭曲的臉,大概不是什麼好話。
甦若雪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口,指尖涼涼的︰“承硯,你看。”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
門廊外,青鳥正站在陽光下,懷里的牛皮紙包已經空了——那些號外應該已經鋪滿了上海的街頭。
幾個穿著學生裝的年輕人擠在門口,舉著剛寫好的“支持顧少!”的紙旗,被茶房攔著,但他們笑得露出了牙齒。
“我們贏了嗎?”甦若雪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拂過他的耳垂。
顧承硯看著她發梢那縷被刀割過的碎發,在風中輕輕翹起。
他想起昨晚在檔案室,她抱著賬本打瞌睡,睫毛上還沾著墨點,說“要是能贏就好了”。
現在他想說“贏了”,可喉嚨卻像塞了一團棉花。
“這只是開始。”他輕聲說,握住她的手。
她手背上的細疤蹭著他的掌心,像一道刻進血肉的印記。
窗外,報童的叫賣聲越來越遠,但卻越來越響,像潮水漫過每一條街巷。
他知道,明天這個時候,全上海的黃包車夫都會在客人耳邊閑聊,說顧少東家如何掀翻了日商;後天,甦州河沿岸工廠的煙囪會冒出更濃的煙,那是工人們連夜趕工,要把被日商騙走的訂單搶回來。
而明天上午九點——他摸了摸內袋里的章程,紙張發出沙沙的響聲——民族工業監察委員會的第一次會議將在顧氏綢莊的頂樓會議室召開。
周老板說要帶他新收的普洱茶,陳行長說要帶匯豐銀行的代表,張老板說要帶拆機器的工人代表。
甦若雪昨晚給他熨西裝時,在口袋里塞了一顆糖,是她小時候最喜歡的橘子味。
“承硯?”甦若雪歪著頭看著他。
顧承硯笑了,指腹摩挲著她手背上的傷疤︰“走,去見《申報》的王記者。”他牽起她的手往外走,皮鞋跟敲擊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回響。
陽光灑在外灘的海關大樓上,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兩根扎進土里的根。
渡邊還坐在椅子上,望著他們的背影。
窗外傳來報童的叫賣聲︰“號外!民族工業監察委員會成立——”他突然抓起桌上的咖啡杯,卻發現杯子早就裂了,只剩下半灘冷卻的咖啡,在桌布上洇成一個不規則的圓,像一塊正在褪色的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