閘北的晨霧還未散盡,顧承硯的黃包車已碾過青石板路。
他摩挲著翡翠扳指上的\"實業\"二字,車簾外飄來煤爐的煙火氣——周記鐵廠的老廠址該到了。
\"周伯!\"他掀簾下車時,正見個佝僂身影在破院門口掃落葉。
白胡子沾著隔夜的粥粒,粗布褂子洗得發白,哪還有當年鐵廠老板的模樣?
周伯的竹掃帚\"啪\"地掉在地上。
他抬起渾濁的眼,先是驚,後是慌,最後別過臉去︰\"顧少東怎的來這破地方?
周某早不是造機器的,現在...現在給米行扛麻袋。\"
顧承硯彎腰撿起掃帚,掃了堆落葉推到牆根︰\"您去年在綢莊說,"造機器比賣布難,可總得有人造"。\"他聲音輕,卻像錘子敲在青石板上,\"周伯,我要在商會里設個"實業部",專門做機器、造鐵軌、煉鋼材。\"
周伯的手在發抖。
他盯著顧承硯胸前的翡翠扳指,那抹綠映著晨光,像極了當年鐵廠熔爐里跳動的火星。\"顧氏綢莊剛從日商手里搶回命,您...您不怕我這老廢物拖累?\"
\"拖累?\"顧承硯從懷里掏出份燙金請帖,\"這是新商會的核心席位,您是首座。\"他指腹蹭過請帖邊緣的暗紋——那是他連夜讓人繡的齒輪圖案,\"織光會斷您原料、買通銀行抽貸,不就是怕有人造出中國人自己的機器?
您若出山,他們怕的東西,就成了我們的刀。\"
晨霧突然散了。
周伯望著請帖上\"上海民族實業商會\"八個字,眼淚砸在\"周鴻遠\"三個字上,暈開團模糊的墨。
他顫抖著抬起手,指尖踫了踫齒輪暗紋,又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我...我得回家問問老太婆。\"
\"她今早咳得厲害吧?\"顧承硯從包里取出瓶川貝枇杷膏,\"我讓若雪找西醫開的方子,潤肺的。\"他把藥膏塞進周伯手里,\"下午三點,霞飛路咖啡館,我等您。\"
黃包車重新啟動時,顧承硯掀簾回望。
周伯還站在破院門口,手里攥著藥膏和請帖,像攥著失而復得的命。
另一邊,甦若雪抱著藥箱拐進同福里。
織光會財務主管陳立仁的老母親昨日從樓梯上摔了,這消息是綢莊的繡娘阿菊透露的——阿菊的表妹在陳家幫佣。
\"陳太太!\"她敲開斑駁的木門,正見個中年婦人扶著老人在檐下喘氣。
老人額角腫著青包,咳嗽聲像破風箱。
甦若雪蹲下身,用銀針在老人虎口輕刺︰\"我學過些醫術,讓我看看?\"
\"您是...顧氏綢莊的甦小姐?\"中年婦人認出她腕間的翡翠鐲子——那是顧承硯前日在拍賣行拍的,說是要送她做生辰禮。
甦若雪沒戴,只把鐲子包在帕子里,塞給了阿菊換消息。
銀針下去半刻,老人的咳嗽輕了。
甦若雪又從藥箱里取出雲南白藥︰\"這是德國進口的,止血化淤最好。\"她抬頭時,正見陳立仁站在巷口,青布長衫沾著雨痕,手里提著從藥鋪抓的藥包。
\"陳主管。\"她起身,發梢掃過老人的手背,\"令堂這傷得好好養著,我讓綢莊的車每日來接王大夫,錢...算我的。\"
陳立仁的喉結動了動。
他上周剛替織光會查顧氏的賬,看著那些被做假的單據,心里像壓著塊石頭。
此刻見老母親攥著甦若雪的手,渾濁的眼里有了光,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在紡織廠當學徒時,也是這樣被老東家的女兒遞過一碗熱湯。
\"甦小姐...\"他欲言又止,目光落在藥箱上的\"顧氏\"燙金字樣,\"這...這怎麼好意思?\"
\"都是中國人。\"甦若雪替老人理了理被角,\"您母親養您不容易,我們做小輩的,該幫襯。\"
她轉身時,袖中錦帕滑落。
陳立仁彎腰去撿,看見帕子內側用金線繡著\"同氣連枝\"四個字——那是顧承硯前日在商會說的話,\"民族工業,同氣連枝\"。
暮色漫進倉庫時,青鳥的皮鞋踩碎了滿地玻璃渣。
他盯著陰影里的檀木椅,上面坐著個穿西裝的男人,懷表鏈在胸前晃得人眼暈——正是前日在顧氏綢莊替顧承硯解圍的英國經理?
不,那男人開口時,說的是流利的日語︰\"青鳥先生,讓您久等了。\"
\"你不是通和洋行的經理。\"青鳥的手按在腰間,那里別著把勃朗寧。
\"我是松本大郎的上司,川島正雄。\"男人摘下金絲眼鏡,露出左眼角的刀疤,\"織光會?
不過是我們養的狗。
真正要吞掉上海實業的,是大日本帝國的商社。\"他指節敲了敲桌上的文件,封皮印著\"華中經濟開發計劃\",\"顧承硯很聰明,可他不知道,他護著的那些綢莊、鐵廠、米行,早被我們列在"接收清單"上了。\"
青鳥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垃圾桶里的\"周記鐵廠破產公告\",想起顧氏賬戶被查封時松本的慌亂——原來織光會不過是替死鬼,真正的對手藏在更深處。
\"你見我做什麼?\"他咬著牙。
\"警告。\"川島正雄重新戴上眼鏡,\"勸顧承硯別再查下去。
否則...\"他翻開文件,第一頁是顧承硯的照片,第二頁是甦若雪在倉庫護賬冊的身影,第三頁...是周伯今早掃落葉的背影,\"他在乎的人,都會變成棋子。\"
倉庫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青鳥轉身時,看見門外飄起細雨,像極了前日顧氏綢莊外的雨。
他摸出兜里的舊報紙團,突然想起上面\"顧氏少東與甦府千金再續前緣\"的小字——原來從那時起,他們就被盯上了。
顧承硯回到綢莊時,二樓的燈還亮著。
甦若雪正趴在桌上整理賬本,發梢沾著雨珠,帕子上\"同氣連枝\"的金線閃著光。
他剛要開口,見她抬頭時眼里有異樣的亮——那是昨日在倉庫護賬冊時的光,是要傳遞什麼消息的光。
窗外的雨又大了。
顧承硯摸出懷表,秒針指向七點整。
他知道,甦若雪的任務該有結果了。
顧承硯的指尖剛觸到桌角,甦若雪已將沾著雨珠的帕子遞來。
帕子展開時,他瞥見內側金線繡著的\"陳\"字——這是他們約定的密信標記。
\"陳立仁今晚寅時會來。\"甦若雪的聲音輕得像雨絲,手指卻重重按在賬本某頁,\"他帶來了織光會近三年的賬務流水,還有松本大郎與川島商社的合作意向書副本。\"
顧承硯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早料到織光會背後有日商影子,卻沒料到證據來得這般快。
指尖撫過賬本上被紅筆圈起的\"三井物產\"字樣,他忽然想起周伯顫抖的手,想起陳立仁母親攥著銀針時的溫度——原來那些看似溫情的試探,早織成了收網的繩。
\"備車。\"他將賬本塞進牛皮箱,\"去商會。\"
深夜的上海總商會,雕花鐵門在雨里泛著冷光。
顧承硯的皮鞋踏過台階時,二樓會議室的燈次第亮起——他提前讓賬房用電話通知,說有\"關乎身家性命的要緊事\"。
推開門的剎那,十二張緊繃的臉轉過來。
榮記紗廠的榮老板把茶盞一磕︰\"顧少東,上個月你說要聯合抵制日紗,我押了半倉棉花;上星期你說要查織光會的賬,我讓管庫的守了三夜——現在你半夜把人叫過來,總不是听你說"同氣連枝"的漂亮話?\"
顧承硯沒接話。
他將牛皮箱\"啪\"地拍在桌上,取出一疊蓋著織光會朱印的單據︰\"各位看這個。\"
榮老板湊過來,老花鏡滑到鼻尖。
第一張是織光會向三井物產采購生絲的合同,單價高出行情三成;第二張是松本大郎私人賬戶每月向\"川島株式會社\"匯的\"咨詢費\",金額正好是顧氏綢莊被壓價的差額;第三張...他猛地抬頭,鏡片上蒙了層白霧︰\"這是...我們幾家的原料采購清單?
連榮記紗廠上個月缺的二十包棉花都記著?\"
\"織光會表面是華資商行,實則替日商做白手套。\"顧承硯抽出最後一份文件,封皮印著\"華中經濟開發計劃\",\"他們壓價收購我們的貨,高價轉賣日商;截我們的訂單,填日廠的產能;甚至買通銀行抽貸——不是要和我們爭利,是要把上海的實業變成他們的"大東亞共榮圈"工廠。\"
會議室炸了鍋。
福源米行的周老板拍著桌子︰\"怪不得我家米倉上個月遭了賊,原來是他們要斷我給紗廠供糧!\"瑞祥布莊的孫掌櫃捏著合作意向書,指節發白︰\"松本那小鬼子還說要"幫我拓展海外市場",合著是要我簽賣身契?\"
\"所以我要成立"民族工業自救同盟"。\"顧承硯提高聲音,\"同盟里的廠子共享原料渠道,聯合定價;被日商壓價的,我們集體不交貨;被銀行抽貸的,顧氏綢莊牽頭做擔保——\"他掃過眾人發亮的眼,\"但有一條︰入了同盟,就得把底褲都亮出來。
賬務、訂單、客戶,全透明。\"
榮老板突然站起來。
他扯下脖子上的金鏈子,\" 當\"砸在桌上︰\"我榮某人就信顧少東這一回!
要真能把日商趕出上海,老子連紗廠的地契都押上!\"
周老板跟著拍了桌子︰\"算我一個!
福源米行的糧車,以後給同盟的廠子優先運貨!\"
孫掌櫃搓著合作意向書,突然\"嘶啦\"一聲撕成兩半︰\"這破紙我燒了!
往後瑞祥只認同盟的布票!\"
掌聲、踫杯聲、拍桌子聲混作一團。
顧承硯望著牆上\"實業救國\"的匾額,喉結動了動——三天前他站在這里,還被罵作\"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此刻這些紅著眼的老板們,讓他想起課本里寫的\"黃金十年\",想起那些在戰火里咬牙建廠的先輩。
\"顧先生。\"
低啞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顧承硯轉身,正見青鳥立在陰影里,雨水順著帽檐滴在青石板上。
他手里攥著半張報紙,正是前日\"顧甦再續前緣\"的那期,邊緣被撕得毛糙。
眾人漸漸靜了。
榮老板瞥了眼青鳥腰間的凸起——那是槍套的輪廓。
他捅了捅周老板,兩人悄悄退到門口守著。
顧承硯示意其他人先散。
最後離開的孫掌櫃經過青鳥時,特意把燈繩拉了拉,暖黃的光漫過兩人的鞋尖。
\"我查了松本的上司。\"青鳥的聲音像淬了冰,\"川島正雄,日本商社駐滬代表,手里有特高課的密令。
他們要的不是錢,是上海的工業體系——紡織廠的機器、鐵廠的熔爐、米行的糧道,全要變成他們的戰爭資源。\"
顧承硯的手指扣住桌沿。
他想起周伯請帖上的齒輪暗紋,想起甦若雪帕子上的\"同氣連枝\",終于明白為何這幾日總覺得背後有眼楮——他們不是在和商人斗,是在和戰爭機器的齒輪較勁。
\"你怎麼知道這些?\"
\"我是林芷蘭的人。\"青鳥摘下帽子,露出額角一道舊疤,\"三年前她帶著學生燒日貨,被特高課的槍指著。
是你...不,是現在的你,不可能知道這些。\"他盯著顧承硯胸前的翡翠扳指,\"所以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但現在——\"他的目光掃過桌上未收的\"華中經濟開發計劃\",\"我們有共同的敵人。\"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
第一縷晨光漫進窗戶時,顧承硯望著玻璃上的水痕,緩緩點頭︰\"那就從今晚開始。\"
青鳥轉身要走,又頓住腳步︰\"今晚八點,十六鋪碼頭。
有人要運一批"特殊貨物"——\"他摸出張紙條壓在鎮紙下,\"是川島給松本的新指令。\"
門\"吱呀\"一聲合上。
顧承硯拾起紙條,上面只寫著三個字︰\"火種滅\"。
他望著漸亮的天色,翡翠扳指上的\"實業\"二字泛著冷光——原來他們要滅的,從來不是幾個廠子,是中國人自己造機器、織棉布、磨糧食的底氣。
他抓起外套往身上一披,下樓時正撞見甦若雪抱著藥箱上來。
她發梢還沾著雨珠,眼里卻亮得像星子︰\"我听見了。
需要我做什麼?\"
顧承硯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角,指腹擦過她腕間那枚沒戴的翡翠鐲子——那是他準備的生辰禮,此刻正躺在陳立仁老母親的枕頭下,替他們拴著人心。
\"去把周伯請來。\"他的聲音里有了火,\"我們要讓川島看看,中國人的"火種",越燒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