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報的內容不過寥寥數語,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空氣都微微扭曲。
顧承硯的指尖捏著那張薄薄的電報紙,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它碾碎。
紙張邊緣因受力而泛起褶皺,如同他此刻波瀾暗涌的內心。
甦若雪站在一旁,看著他陡然凝重的側臉,心也跟著懸了起來。
她跟隨顧承硯多年,從未見過他如此神色。
那是一種混雜著極度警惕與滔天殺機的復雜情緒,仿佛一頭蟄伏的猛虎,嗅到了獵人與陷阱的味道。
“出什麼事了?”她壓低聲音,清澈的眼眸里滿是擔憂。
顧承硯沒有立刻回答,他將電報湊近燭火,看著橙紅的火焰貪婪地吞噬著紙張,直到它化為一撮飄散的灰燼,才緩緩開口,聲音沉得像深潭的寒水︰“南京來的,點名要我去一趟。”
南京。
這兩個字像重錘般敲在甦若雪心上。
如今時局動蕩,那座城市是權力的漩渦中心,更是看不見的刀光劍影最密集的地方。
“不能去!這明顯是個圈套。”甦若雪的反應極快,幾乎是脫口而出。
顧承...硯搖了搖頭,深邃的眸子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正因為是圈套,我才非去不可。有些棋局,一旦開始,就不能退。”他頓了頓,轉過身,目光如炬地盯著甦若雪,“但是,你不能跟我去。”
“會長!”
“听我說,”顧承硯的語氣不容置疑,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嚴肅,“你立刻返回上海,商會有一批緊急的盤尼西林需要你親自處理交接,這件事比任何都重要。記住,動靜要大,要讓所有人都知道,華興商會的主心骨還在上海坐鎮。”
甦若雪冰雪聰明,瞬間明白了顧承硯的用意。
這是在制造分頭行動的假象,既是穩定人心,也是一種保護。
她咬了咬嘴唇,眼眶微微泛紅,卻還是重重地點了點頭︰“我明白。”
顧承硯看著她,眼神難得地柔和了一瞬,但隨即又被冰冷的決斷所取代。
他抬起手,似乎想拍拍她的肩膀,最終卻只是虛空一頓,沉聲道︰“此去南京,禍福難料。我要是三日未歸,你就按我們之前定下的原計劃行事,一步都不要錯。”
“三日……”甦若雪的心猛地一沉。
原計劃,那是他們最壞的打算,是魚死網破、玉石俱焚的最後一步。
他竟然已經將情況預估到了這種地步。
“記住我的話。”顧承硯沒有再多做解釋,只是用眼神傳遞了千言萬語。
那一眼,有信任,有托付,更有……決絕。
甦若雪強忍著淚意,轉身離去,背影挺得筆直。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肩上的擔子,和顧承硯一樣重。
送走甦若雪,顧承硯眼中的最後一絲溫度也隨之褪去。
他換上一身不起眼的深色西裝,獨自踏上了前往南京的列車。
車輪滾滾,碾過冰冷的鐵軌,發出單調而壓抑的轟鳴,如同命運的催命符。
南京的空氣里,彌漫著權力與陰謀交織的獨特氣息。
顧承硯沒有入住任何酒店,而是按照密電的指示,來到了一處隱蔽的官邸。
接待他的人是李仲文,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看起來斯文儒雅,但眼底卻藏著鷹隼般銳利的中年男人。
他的辦公室里沒有奢華的裝飾,只有冰冷的鐵制文件櫃和牆上那幅巨大的地圖。
“顧先生,久仰大名。”李仲文沒有過多的寒暄,開門見山,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壓力,“你在上海做的那些事,我們都知道。攪動風雲,暗中聯絡各方實業家,建立秘密航線……手腕很高明。”
顧承硯面色不變,仿佛對方說的只是別人的故事。
“李先生過獎了,在下只是一個商人,求生存罷了。”
“生存?”李仲文輕笑一聲,笑意卻未達眼底。
他走到牆邊,指著那幅巨大的地圖。
“顧先生請看。”
顧承硯的目光隨之投去,瞳孔驟然一縮。
那是一幅詳盡到令人心驚的全國工業分布圖。
從東北的鋼鐵廠,到沿海的紡織廠、造船廠,再到內陸的兵工廠、礦產,上百個紅點密密麻麻地標注在上面,每一個紅點都代表著一家舉足輕重的企業。
而其中超過三分之一的紅點旁,都有一個微不可見的,用特殊墨水標記的“光”字。
織光會!
顧承硯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
他苦心經營多年,試圖將這些愛國的民族企業家聯合起來,形成一股暗流,以備國難。
這個秘密組織,他自認做得天衣無縫,卻不想早已被對方摸得一清二楚。
“你們想讓我做什麼?”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聲音听不出絲毫波瀾。
李仲文從抽屜里取出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
文件不厚,但分量卻重如泰山。
上面羅列了數十家民族企業的名稱,幾乎囊括了織光會所有的核心成員。
“我們知道,這些企業的負責人,只信你。”李仲文的眼神變得灼熱,“如今戰事一觸即發,我們需要一條完整、高效、絕對忠誠的戰時供應鏈。從原料開采,到生產加工,再到最終運輸,每一個環節都不能出問題。我們需要你,出面整合這些資源。”
顧承硯翻看著文件,指尖感到一陣冰涼。
這不是請求,而是命令。
對方已經將他的底牌掀開,擺在了桌面上。
他們需要的不是一個合作伙伴,而是一個能替他們完美執行計劃的工具。
他抬起頭,目光如刀,直刺李仲文的雙眼︰“你們知道‘織光會’的背後,是誰在暗中支持嗎?”
這個問題,如同一把利劍,瞬間刺破了辦公室里偽裝的平靜。
李仲文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閃爍,沉默了許久。
辦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牆上掛鐘的滴答聲,一下下敲擊著人的神經。
良久,李仲文才緩緩坐下,身體微微前傾,用一種幾乎只有兩人才能听見的,帶著一絲恐懼和無奈的音調低聲說道︰“我們不知道那具體是誰。我們只知道,在我們的土地上,有另一股勢力,一股……比日本人更可怕的勢力。”
比日本人更可怕。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在顧承硯的腦海中炸響。
他一直以為,自己面對的敵人只有侵略者和那些賣國的腐朽官僚,卻沒想到,在這層層迷霧之下,還潛藏著一個連李仲文這種級別的人物都為之忌憚的恐怖存在。
會議結束了。
顧承硯走出官邸時,天色已經陰沉下來,烏雲密布,仿佛隨時會降下傾盆大雨。
他坐上一輛黃包車,沒有直接去火車站,而是在南京城里不緊不慢地繞著圈子。
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
李仲文的話是真是假?
這個所謂的“戰時供應鏈”計劃,究竟是為了抗敵,還是一個巨大的陷阱,要把所有愛國實業家的力量一網打盡,獻祭給那個“更可怕的存在”?
黃包車夫拉著車,在一個街角拐彎。
顧承硯眼角的余光不經意地掃過後視鏡,動作猛地一滯。
一輛黑色的福特轎車,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
從他離開官邸開始,這輛車就出現了。
起初他以為是巧合,但接連拐過三個街區,它依然如鬼魅般跟隨著,保持著精準的距離。
被盯上了!
顧承昱的血液瞬間冷了下來。
是李仲文的人在監視,還是……別的什麼人?
他不動聲色地對車夫說︰“師傅,前面那條巷子穿過去,快一點,我趕時間。”
那是一條狹窄而曲折的死胡同,僅容一輛黃包車通過。
車夫不明所以,但還是听話地拉著車沖了進去。
後面的黑色轎車顯然沒料到他會這麼做,略一猶豫,也跟著拐了進來,但車身太寬,速度不得不降到極點。
就是現在!
在黃包車即將穿出巷子另一頭的瞬間,顧承硯猛地從車上一躍而下,身體如獵豹般貼著牆壁,閃入一個凹陷的門洞陰影中。
黑色轎車緩緩駛過,車里的人正全神貫注地盯著前面的黃包車夫,絲毫沒有察覺到目標已經金蟬脫殼。
顧承硯的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死死鎖定了轎車的尾部。
那一串清晰的牌照號碼,像烙印一樣刻在了他的腦子里——滬a0771。
轎車駛出巷口,發現黃包車上空無一人,立刻意識到上當,猛地加速消失在街角。
顧承硯從陰影中走出,整理了一下衣領,臉上恢復了平靜,但眼底的寒意卻已凝如實質。
他走到一個公共電話亭,撥通了一個加密號碼。
電話只響了一聲就被接起,對面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說。”
“滬a0771,查。”顧承硯言簡意賅。
“等。”
短暫的沉默後,對面的聲音再次響起︰“財政部下屬,宏業貿易公司。一家空殼公司,用來走賬的。”
“負責人。”顧承硯追問。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鍵盤敲擊和紙張翻動的聲音,過了許久,那個沙啞的聲音才帶著一絲凝重回答︰“檔案上的負責人是個傀儡。經過交叉數據比對,這家公司背後的實際掌控者……叫沈逸安。”
沈逸安!
這個名字像一根毒刺,狠狠扎進了顧承硯的心髒!
他的呼吸瞬間停滯,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凍結。
青鳥失蹤前,通過秘密渠道傳回的最後一條信息里,提到的最後聯絡人,就是沈逸安!
那個表面上溫文爾雅、在金融界舉足輕重的男人!
原來如此。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豁然貫通。
織光會被滲透,自己的行蹤被掌握,南京的這個“陽謀”,以及背後那個“比日本人更可怕”的勢力……一切都指向了同一個人。
這不是一個針對華興商會的圈套,也不是一個針對織光會的陰謀。
這是一個從一開始就為他顧承硯量身定做的,必死的殺局!
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他原以為自己是走進漩渦中心的棋手,卻沒想到,自己從始至終都只是一枚即將被吃掉的棋子。
回上海?
不,此刻的上海,恐怕早已布下了天羅地網,等著他自投羅網。
顧承硯緊緊地攥著冰冷的話筒,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腦海里回響起自己對甦若雪的囑咐——“我要是三日未歸,你就按原計劃行事。”
他原本以為,那只是最壞的準備。
現在看來,那竟是他唯一生路。
他深吸一口氣,這一次,他要撥出的,是通往上海的號碼。
三日之約,必須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