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江的夜色,依舊被一層紙醉金迷的薄霧籠罩,但對華安商會而言,這霧氣里滿是嗆人的硝煙與絕望的死灰。
金庫被炸,貨倉被焚,一夜之間,顧承硯從叱 申江的商業巨子,變成了負債累累的落水狗。
商會內部人心惶惶,流言蜚語如病毒般蔓延,所有人都等著看他如何垮台。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顧承硯沒有絲毫的慌亂。
他辦公室的燈,徹夜未熄。
煙灰缸里堆滿了煙蒂,但他那雙深邃的眼眸里,非但沒有頹喪,反而燃燒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寒芒。
“會長,法租界巡捕房的人到了。”秘書的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
顧承硯掐滅了手中的香煙,緩緩站起身,整了整筆挺的西裝領帶,仿佛接下來不是去面對一場足以傾覆基業的災難,而是去參加一場勝券在握的晚宴。
巡捕房的法國總監皮埃爾,正一臉傲慢地坐在會客室里,品嘗著上好的龍井,眼神里卻滿是看好戲的輕蔑。
一個失勢的華人富商,在他眼里,不過是只待宰的肥羊。
“顧先生,你的遭遇,我們深表同情。”皮埃爾放下茶杯,語氣毫無同情可言,“不過,這麼大的窟窿,恐怕……”
“總監先生,”顧承硯打斷了他,將一份文件輕輕推到桌子中央,“我不是來尋求同情的,我是來報案的。”
皮埃爾一愣,拿起文件。
封面上赫然寫著五個大字——《商會自查報告》。
“自查報告?”他嗤笑一聲,“顧先生,你的商會都快成一堆廢墟了,現在自查還有什麼意義?”
“當然有意義。”顧承硯的聲音平靜而有力,仿佛蘊含著某種不容置疑的魔力,“因為這場火災和爆炸,並非意外,而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商業陷害。我的對手,試圖用這種卑劣的手段將我徹底摧毀,然後侵吞我的產業。”
皮埃爾的表情終于有了一絲變化,他翻開報告,目光迅速掃過。
報告寫得極為詳盡,從近期異常的資金流動,到幾個可疑的競爭對手,條理清晰,邏輯嚴密,完全不像是一個窮途末路之人倉促間能寫出來的東西。
“這只是你的猜測。”皮埃爾的語氣緩和了些,但依舊帶著懷疑。
“不全是猜測。”顧承硯從容不迫地又遞上一份文件,“這是我們財務部門連夜整理出的可疑交易清單。其中有幾筆數額巨大的資金,在出事前的幾天,被巧妙地轉移到了一個看似毫不相干的賬戶——法蘭西聯合洋行。”
這份清單,正是甦若雪的杰作。
她憑借對數字的驚人敏感和對金融脈絡的深刻理解,偽造了一份天衣無縫的“證據”。
上面的每一筆交易,都做得滴水不漏,將矛頭精準地指向了由“織光會”暗中掌控的空殼公司——青鳥的那家洋行。
顧承硯知道,“織光會”行事縝密,他們會立刻核查這份清單。
而核查的結果,只會讓他們得出一個結論︰顧承硯已經山窮水盡,並且已經察覺到了他們的蛛絲馬跡,但苦于沒有證據,只能向官方求助。
這恰恰是“織光會”最希望看到的——一個焦頭爛額、即將被徹底掌控的獵物。
皮埃爾總監的眼神閃爍不定。
法租界的穩定高于一切,如果這真的牽扯到惡性商業競爭,甚至是某個神秘組織的陰謀,他不能坐視不理。
“好,顧先生。”他合上文件,站起身,“巡捕房會立案調查。但是,我需要你保證,在此期間,不能再出任何亂子。”
“當然,我只是一介商人,現在只想保住剩下的殘局。”顧承硯露出一絲苦笑,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一個失敗者的無奈與懇求。
送走皮埃爾,顧承硯臉上的苦澀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決然。
他知道,魚餌已經撒下,接下來,就看魚兒何時上鉤了。
果不其然,兩天後。
一個穿著長衫、頭戴禮帽的男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華安商會破敗的大門口,將一封沒有任何署名的信件交給了門房,指名要顧承硯親啟。
信封里只有一張薄薄的信紙,上面的字跡蒼勁有力,卻透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傲慢。
“顧先生,識時務者為俊杰。華安商會昔日之輝煌,並非不可重現。明日午時,靜安茶樓天字號房,青鳥先生願與君一敘,共商未來。”
落款,是一個精巧的藍色飛鳥印章。
“他們上鉤了。”甦若雪站在顧承硯身後,聲音里既有緊張,也有一絲興奮。
“比我預想的還要快。”顧承硯將信紙在指尖捻了捻,眼中寒光一閃,“他們太自信了,以為我已經是一只拔了牙的老虎,可以任由他們擺布。”
他轉身,目光灼灼地看著甦若雪︰“雪兒,計劃的最後一步,要拜托你了。”
甦若雪重重地點了點頭︰“放心,商會里的舊渠道,只有我們兩人知道。軍統上海站的王科長,是我父親的舊部,他欠我們一個人情。只要消息送到,他們的人,一定會在外圍布下天羅地網。”
“好。”顧承硯深吸一口氣,“告訴王科長,這次的‘青鳥’,很可能是‘織光會’在申江的指揮中樞。我們不僅要拔掉這根釘子,還要從他嘴里,撬出整個‘織光會’與日本人勾結的鐵證!”
夜色漸深,殺機四伏。
第二日,午時。靜安茶樓。
這里是申江最頂級的茶樓之一,來往皆是達官顯貴。
天字號房更是幽靜雅致,一扇雕花木窗正對著樓下的繁華街景,頗有幾分鬧中取靜的意趣。
顧承硯獨自一人推門而入。
房間里,一個身穿藍色暗紋長衫的中年男人,正背對著他,悉心擺弄著一套紫砂茶具。
他動作優雅,行雲流水,仿佛不是來談判,而是來品茗論道。
“顧先生,你比我預想的,要準時。”男人轉過身,露出一張文質彬彬的臉,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他就是青鳥。
“青鳥先生相邀,顧某豈敢怠慢。”顧承硯在他對面坐下,神色平靜,看不出任何情緒。
青鳥將一杯沏好的碧螺春推到顧承硯面前,茶香四溢。
“嘗嘗,雨前龍井雖好,但太過剛烈。這洞庭碧螺春,入口綿柔,回味悠長,更適合現在的顧先生。”他的話語中,充滿了掌控一切的自信。
顧承硯沒有踫那杯茶,只是淡淡地說道︰“明人不說暗話。青鳥先生費盡心機毀了我的金庫,現在又請我來喝茶,到底想做什麼?”
“毀?”青鳥笑了,搖了搖頭,“顧先生,你錯了。那不是毀滅,是‘淨化’。華安商會這棵大樹,內部早已腐朽,我們只是幫你剪掉了那些枯枝爛葉,好讓它能更好地吸收新的養分。”
“新的養分?是指‘織光會’嗎?”顧承硯的語氣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譏諷和不甘。
“看來顧先生已經查到了一些東西。”青鳥並不意外,“沒錯。只要你願意將華安商會剩余的資產,全部交由我們‘織光會’來運作,我保證,不出三個月,你的財富和地位,將遠勝從前。”
“憑什麼?”顧承預追問,身體微微前傾,表現出急于了解底牌的姿態,“據我所知,申江如今的經濟命脈,一半都握在日本人手里。就算你們‘織光會’手眼通天,想在他們的口中奪食,恐怕也不容易吧?”
這正是顧承硯設下的語言陷阱。
他故意抬高日本商會的地位,就是為了刺激青鳥的自負。
果然,青鳥的申江的航運、棉紗、金融……哪一樁生意,沒有我們‘織光會’在背後牽線搭橋?
就拿上個月大和商社那批軍用物資的資金周轉來說,若沒有我們通過南洋的渠道為他們提供擔保,他們的資金鏈早就斷了!”
話音剛落,青鳥就意識到自己說多了。
但他看到顧承硯臉上那震驚又夾雜著一絲恍然的神色,便又放下心來。
在他看來,這些內幕只會讓顧承硯更加明白“織光會”的強大,從而徹底放棄抵抗。
顧承硯的心跳在加速,但他表面上卻不動聲色。
他藏在西裝袖口里的微型錄音器,正忠實地記錄下這足以致命的證據。
他的每一個呼吸,每一句追問,都像是在鋼絲上跳舞,既要引誘對方說出更多,又絕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實意圖。
“原來如此……原來大和商社背後,也是你們……”顧承硯喃喃自語,仿佛失魂落魄,將一個走投無路者的絕望演繹得淋灕盡致。
青鳥很滿意他的反應,端起茶杯,悠然說道︰“所以,顧先生,你沒有別的選擇。你的退路,已經被我們全部堵死了。”
他以為,這場心理戰已經大獲全勝。
然而,就在他放下茶杯,準備宣布最終條件的那一刻。
顧承硯的嘴角,卻勾起了一抹冰冷的笑意。
“你說得對,我沒有退路……”
話音未落,房間角落里一個不起眼的香爐,突然“噗”的一聲,噴出大股濃烈的白色煙霧!
煙霧瞬間彌漫了整個房間,刺鼻的氣味讓青鳥和他的兩名保鏢劇烈地咳嗽起來,視線一片模糊。
“不好!有詐!”青鳥驚呼。
但已經晚了。
“砰!”包廂的門被一股巨力從外面撞開,數名身穿黑衣、手持短槍的彪形大漢如猛虎般沖了進來。
他們動作迅猛,訓練有素,在煙霧中準確地找到了目標。
幾乎是眨眼之間,青鳥的兩名保鏢就被死死制服在地。
煙霧漸漸散去,顧承硯依舊安坐在原地,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他看著被兩名大漢反剪雙臂、狼狽不堪的青鳥,緩緩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說得對,我沒有退路……”顧承硯的眼神冷得像冰,“所以我只能前進。”
青鳥的臉色由驚轉怒,再由怒轉為一片死灰。
他死死地盯著顧承硯,他想不通,自己精心策劃的棋局,究竟是哪一步走錯了。
就在商會的武裝人員將他用力押起,準備帶離房間的那一瞬間,混亂之中,沒有人注意到,青鳥被反扣在身後的右手,以一個極其隱蔽的角度,指尖微動。
一枚冰冷的金屬物,從他的指縫間滑落,無聲無息地被他用手腕的力量,塞進了自己長衫袖口的夾層里。
他的臉上閃過一絲詭譎的、稍縱即逝的表情,隨即被絕望和怨毒所覆蓋,消失在走廊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