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整個滬上籠罩在一片深沉的寂靜之中。
唯有顧家公館的書房,依舊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顧承硯修長的手指捏著那封匿名的信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檀香,混雜著信紙上尚未完全散盡的墨跡清香,形成一種詭異而緊張的氛圍。
這味道他再熟悉不過,正是華商總會專用信箋和墨水的味道。
寫信之人,就在商會之中,就在他眼皮底下。
那娟秀卻又帶著一絲刻意模仿的字跡,仿佛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呼吸。
信的內容很簡單,只有寥寥數語,卻如同一顆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心中激起千層駭浪。
甦若雪站在一旁,連呼吸都放輕了。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接過這封信後,顧承硯身上那股平日里收斂于無形的凌厲氣場,正不受控制地彌散開來,讓整個書房的溫度都仿佛降了幾分。
“她成了誰的棋子?”
顧承硯的聲音極低,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一種淬著寒冰的自語。
這個“她”,甦若雪心知肚明,指的是那個本應在五年前滬西大爆炸中香消玉殞的女人——林芷蘭。
一個死人,如何能寫信?
又如何,能成為別人的棋子?
這背後盤根錯雜的陰謀,光是想一想,就讓人不寒而栗。
顧承硯的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緩緩掃過信紙。
信是會議結束後不久寫的,墨跡新鮮,說明對方一直在等待時機,一個能將信悄無聲息送到甦若雪手中,再由她轉交到自己這里的時機。
這個人,既了解商會的運作,也洞悉他與甦若雪之間的信任。
他的腦海中飛速閃過一張張面孔,商會里的每一個人,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在他記憶的羅網中被重新審視。
然而,線索卻在“林芷蘭”這個名字上,戛然而止。
一夜無話。
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轉為魚肚白,晨曦的第一縷光線刺破雲層,為這座風雲變幻的城市鍍上了一層虛幻的金邊。
顧承硯卻仿佛一夜未眠,眼底帶著一絲血絲,但精神卻比任何時候都要矍鑠。
他沒有絲毫耽擱,立刻命人將甦若雪與林芷音召至密室。
密室的門沉重地合上,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息。
林芷音的臉色有些蒼白,她昨夜便從甦若雪口中隱約得知了些許情況,整個人都處在一種巨大的震驚與不安之中。
姐姐還活著?
這個念頭讓她既狂喜又恐懼。
“坐。”顧承硯的聲音沉穩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安撫了林芷音些許慌亂的心。
他沒有繞圈子,目光直視著林芷音,開門見山︰“芷音,我知道這件事對你沖擊很大。但現在,我們需要絕對的冷靜和理智。”
他頓了頓,將那封匿名信推到桌子中央。
“這封信,筆跡經過刻意模仿,但某些下筆的習慣,與你姐姐林芷蘭有七分相似。然而”
林芷音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顧承硯繼續說道,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重錘,敲在兩人的心上︰“我有一個大膽的假設。當年滬西的那場爆炸,‘林芷蘭之死’,或許並非我們之前所想的,是她為了脫身而偽造的假象。那更像是一場‘被動’的消失。”
“被動?”甦若雪敏銳地抓住了這個詞,
“沒錯。”顧承探向後靠在椅背上,雙眸微眯,閃爍著洞悉一切的寒光,“有一股比我們,甚至比‘光復社’更強大的勢力,在那場爆炸中劫走了她。他們讓她‘死亡’,從而順理成章地接管她的一切,利用她的名義和身份,繼續操控‘光復社’那些潛藏在暗處的殘余資源。這幾年暗中與我們作對的,或許根本不是什麼‘光復社’的余孽,而是這股藏在幕後的勢力!”
這個推論石破天驚,讓林芷音的身體猛地一顫。
她一直以為,姐姐是為了擺脫組織的束縛才選擇金蟬脫殼,可如果……如果姐姐是身不由己,是被更可怕的敵人囚禁了五年……
一股難以言喻的痛苦和憤怒涌上心頭,林芷音的眼眶瞬間紅了。
她緊緊咬著下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似乎在做什麼艱難的決定。
片刻的遲疑後,她像是下定了決心,顫抖著手,從貼身的衣袋里,取出了一個被布包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
一層層揭開,一枚古樸的銅制徽章靜靜地躺在她的掌心。
徽章呈圓形,上面用陽刻的工藝雕琢著一束交織的光線,下方是四個篆字——“織光會•辰年盟約”。
“這是……”顧承硯的目光被徽章吸引。
林芷音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卻異常堅定︰“這是‘織光會’的信物。是我姐姐親手為最早的幾個核心成員鑄造的。她說,‘織光會’的宗旨,是為這個沉淪的國家織就一絲光明,而‘辰年盟約’,則是她們在龍年立下的誓言,永不背叛,永不為奴。”
她的目光穿過眼前的兩人,仿佛看到了五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姐姐。
“我姐姐曾對我說過,若她有朝一日‘消失’,那定是被人逼迫,身不由己……但她也說,”林芷音的語氣陡然變得無比決絕,“她永遠不會成為任何人的工具。她的靈魂,永遠自由。”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在顧承硯的腦海中炸響。
他接過那枚沉甸甸的徽章,入手冰涼。
徽章的做工極為精巧,每一個細節都透著鑄造者的心血。
他仔細端詳著正面的圖案,忽然,指腹在徽章背面劃過時,感覺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不甚連貫的凸起。
那不是鑄造時留下的瑕疵,更像是……人為的刻痕!
“放大鏡。”顧承硯的聲音壓抑著一絲激動。
甦若雪立刻會意,迅速從密室的暗格中取來一只高倍放大鏡。
光線聚焦,徽章背面的秘密在鏡片下無所遁形。
那道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劃痕,赫然是一串用針尖一類的利器刻上去的、微小到極致的字母與數字——
.s.h.05
“?”甦若雪念出聲,秀眉緊蹙,“這是什麼意思?”
林芷音也湊過來看,一臉茫然。
這串字符對她來說,完全是陌生的天書。
顧承硯的眼神卻驟然變得銳利無比。
“這不是密碼,這更像是一個索引,一個編號!”他沉聲道,“若雪,立刻去檔案室,調取所有民國五年到十年間,滬上所有商會、互助會、同鄉會的舊檔案。重點查縮寫為‘.s.h’的組織!”
“是!”甦若雪沒有絲毫猶豫,領命而去。
密室里只剩下顧承硯和林芷音兩人,氣氛再次變得凝重。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密室的門被推開,甦若雪帶著一身塵土和卷宗的霉味快步走了進來,她的臉上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會長,查到了!”
她將一本泛黃的冊子攤在桌上,指著其中一頁記錄︰“.s.h.,代表的是‘吳淞口實業互助會’!這個互助會成立于民國五年,由當時吳淞口一帶的幾家小工廠主和碼頭商人共同發起,旨在抱團取暖,對抗洋商的打壓。但是……這個互助會規模很小,只存在了不到三年,就在民國八年因為內部分歧而宣告解散了。檔案里說,早已人去樓空。”
解散了?
顧承硯的眉頭鎖得更緊。
一個早已消失在歷史塵埃里的組織,林芷蘭為何要留下這個線索?
“那‘05’呢?”他追問道。
“這本是會員名錄的副本,”甦若雪翻到另一頁,指著上面手寫的編號,“您看,‘05’號會員,名叫……衛仲甫。檔案記載,此人是當時吳淞口一家小型紡織廠的廠主,互助會解散後,他的工廠也倒閉了,之後便不知所蹤。”
衛仲甫。
這個陌生的名字,與那枚刻著“織光會”的徽章,以及這個早已解散的“吳淞口實業互助會”,三者之間到底存在著怎樣的聯系?
夜,再次深了。
顧承硯獨自一人站在書房的落地窗前,手中摩挲著那枚冰冷的銅制徽章。
窗外,是法租界璀璨的燈火,歌舞升平,紙醉金迷,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而在這片光鮮亮麗的表象之下,卻隱藏著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渦。
甦若雪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為他披上一件外衣。
“會長,夜深了。”
顧承硯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望著遠處那片虛假的繁華,低聲道︰“如果這枚徽章真是她拼死留下的線索,如果那個早已消失的衛仲甫,就是解開一切謎團的關鍵……那麼,我們該去吳淞口了。”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決斷。
“我立刻去安排人手和船只。”甦若雪應道。
“不,”顧承硯轉過身,對手既然能讓她‘人間蒸發’五年,其勢力必然滲透到了滬上的每一個角落。
我們大張旗鼓地去,只會撲個空,甚至將自己置于險地。”
他看著甦若雪,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們必須去,但不是去找一個叫衛仲甫的失蹤商人。”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充滿了力量。
“我們去找那個真正的林芷蘭。”
話音落下的瞬間,一種無形的戰栗感在空氣中蔓延。
這不再是被動的追查,而是主動的出擊。
甦若雪的心猛地一跳,她明白,一場真正的風暴,即將來臨。
就在他們制定好初步計劃,準備第二天一早便喬裝出發之際,管家老福神色慌張地敲響了書房的門。
“先生,商會門口……收到一封電報,是……是指名給您的。”
顧承硯接過電報,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這個時間點,誰會用這種加急的方式聯系他?
他撕開封口,抽出那張薄薄的電報紙。
昏黃的燈光下,電報紙上的鉛字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眼。
內容,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一句問候。
別來無恙?
而在那句問候的末尾,署名處,赫然印著三個字——
林芷蘭。
一瞬間,整個書房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顧承硯握著電報的手猛然收緊,紙張被捏得吱吱作響。
那雙深邃的眼眸中,驚疑、凝重、殺意……無數種情緒交織翻涌,最終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這封電報,究竟是來自五年未見的故人,還是來自那個將她變成棋子的幕後黑手?
是試探,是挑釁,還是一份……來自地獄的請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