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若雪的指尖在照片邊緣蜷成微顫的弧度,雨珠順著傘骨滴落在照片上,將女子月白立領衫的衣襟洇出淺灰的水痕。
她喉間像是卡著片碎冰,聲音比雨聲更輕“這是我母親……可她怎麼會出現在‘白鴉’手里?”
顧承硯的掌心還留著她手背的涼意。
他接過照片時,指腹觸到相紙因反復摩挲而毛糙的邊角,像是被誰在深夜里翻出來看過千百回。
借著倉庫透進來的微光,他眯眼湊近背面——在“你認識她嗎”的水痕下方,一行極細的鋼筆字正隨著雨氣慢慢顯形,“林芷蘭”三個字像根細針,猛地扎進他太陽穴。
“林芷蘭?”他低聲念出名字,余光瞥見甦若雪的睫毛劇烈顫動,“若雪,你母親的本名可是這個?”
甦若雪的指甲深深掐進自己掌心。
她記得小時候翻舊相冊,總被祖母拍開手,說“阿硯(注甦母小名)的東西不許踫”;記得十六歲那年在閣樓木箱底摸到半本燙金日記本,剛翻開就被父親奪過去燒了,火舌舔過紙頁時,她看見上面寫著“柏林大學”“梵語系”。
此刻照片上女子眼尾的弧度,與她鏡中自己的影子嚴絲合縫——原來不是像,是血脈里刻著的相似。
“她……她早年留過學。”甦若雪的聲音發顫,像片被風卷著的梧桐葉,“父親說在柏林讀語言學,可回國後沒兩年就……”她突然頓住,喉結動了動,“就失蹤了。那年我才三歲,家里誰都不肯提。”
顧承硯的拇指輕輕撫過照片上林芷蘭鬢邊的翡翠簪子——和甦若雪此刻別著的那枚,連流甦的編法都分毫不差。
他想起昨夜那月白女子臨走時掃過甦若雪的目光,想起沈清瀾珍珠手包上的松本家紋,所有碎片在腦內炸開“白鴉”為何用這張照片引他們注意?
林芷蘭的失蹤,是否與日商、與沈清瀾背後的勢力有關?
雨不知何時停了。
倉庫的青瓦上滴下最後兩滴水珠,“啪嗒”打在顧承硯腳邊的青磚縫里。
他握住甦若雪發涼的手,掌心的溫度像團小火“我去查。”
次日清晨,顧家綢莊後宅的賬房里,顧承硯蹲在積灰的樟木櫃前,額角沾著陳年賬冊揚起的浮塵。
他借口“整理舊賬”支開了雜役,此刻正一頁頁翻著二十年前的往來書信——那是父親還在世時,顧氏與海外商行的聯絡檔案。
晨光透過褪色的窗紙斜照進來,在他肩頭投下菱形光斑。
當第三十七本賬冊被翻開時,一張泛黃的信紙突然滑落。
顧承硯眼疾手快接住,入目是熟悉的德文花體字,落款處“柏林中國留學生會”的燙金印章還剩半枚,卻足夠讓他心跳漏了一拍。
“……鑒于林芷蘭女士在梵語及密碼學領域的卓越天賦,經學生會評議,特批專項研究經費參仟馬克……”顧承硯的手指微微發抖,逐字逐句翻譯著信中內容,“收款人賬戶林芷蘭,柏林商業銀行0079號……”
他猛地抬頭看向窗外。麻雀在晾衣繩上跳了兩下,振翅飛走了。
賬冊堆里不知何時爬進只螞蟻,正沿著“參仟馬克”的數字緩緩爬行。
顧承硯的指節抵著桌沿,指背繃出青白的筋。
他想起甦若雪說林芷蘭回國後“突然銷聲匿跡”,想起昨夜月白女子傘骨間漏出的照片,想起沈清瀾手里那份“改變上海格局的名單”——所有線索像根無形的線,正往“林芷蘭”這個名字上收緊。
“顧先生!”
雜役的聲音從院外傳來。
顧承硯迅速將信紙夾回賬冊,反手扣上樟木櫃的銅鎖。
他轉身時,瞥見窗台上那盆父親養的蘭草,葉片上還凝著晨露,在陽光下亮得刺目。
顧承硯將那封德文信貼身收好時,晨光剛漫過顧家綢莊的飛檐。
他站在後宅檐下,看甦若雪抱著個藍布包裹從西廂房出來——里面是她翻遍閣樓找出的,母親僅存的兩件舊物半枚翡翠平安扣,和一本缺了封皮的《梵語入門》。
"周老住在福康里最末那間石庫門,從前給德國領事當過十年翻譯。"他替甦若雪理了理被風掀起的鬢角,指腹觸到她耳尖的薄涼,"我以商會名義約的,說是核查民國九年對德貿易舊檔——這由頭合情合理。"
甦若雪點頭,手指無意識摩挲著包裹上的藍布結。
她能听見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聲音,像敲著面破鼓。
十年了,父親每次提到母親都要摔茶碗;祖母臨終前攥著她的手說"阿硯是好孩子",可沒等說完就斷了氣。
此刻懷里的舊物還帶著樟木香,倒像母親隔著歲月在踫她的手。
福康里的青石板被晨露浸得發亮。
顧承硯叩響第三扇紅漆門時,門里傳來拖沓的腳步聲。
開門的老者穿著洗得發白的竹布長衫,鼻梁上架著副玳瑁眼鏡,鏡片後一雙眼楮卻亮得驚人——那是長期與外文打交道的人才有的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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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少東。"周老掃過顧承硯遞來的商會帖子,又看了眼他身後的甦若雪,突然頓住。
他的目光落在甦若雪鬢邊的翡翠簪子上,喉結動了動"這位小姐"
顧承硯不動聲色將照片遞過去。
周老的手指剛踫到相紙便猛地縮回,像被燙著了。
他踉蹌著退進門檻,反手將門掩上大半,只留條窄縫"兩位請進。"
石庫門里光線昏暗,八仙桌上擺著半杯冷茶,茶梗沉在杯底像截枯骨。
周老摸黑點了盞煤油燈,火光映得他臉上的皺紋更深了"這是林小姐?"
甦若雪攥緊包裹的手滲出冷汗。
她看見周老的指節抵著桌沿,指背繃出青筋"民國七年我在柏林領館當翻譯,林小姐常來送譯稿——她梵語說得比德國人還地道。
後來才知道,那些《印度史詩選譯》都是幌子,她真正送的是"他突然壓低聲音,"情報。"
"情報?"顧承硯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想起那封留學生會的信,想起"密碼學"三個字,後頸泛起涼意。
"是,聯絡人。"周老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目光發澀,"那年冬天她突然不來了。
我們托在漢堡的線人查,說有人看見穿黑風衣的日本浪人跟著她進了巷口再後來,就沒消息了。"
甦若雪的指甲掐進掌心。
包裹里的平安扣硌著她的手腕,像母親在提醒什麼。
她听見自己的聲音發顫"周先生,您確定是日本人?"
"不會錯。"周老從抽屜里摸出個鐵盒,掀開時飄出陳年老紙的霉味,"這是她最後一次來領館時落在我這兒的。"他攤開一張泛黃的剪報,頭版標題是日文的《大日本帝國在華經濟新策》,邊角用紅筆圈著"滬西紡織廠松本商社"。
顧承硯的手指撫過剪報邊緣。
松本商社——這正是沈清瀾丈夫所屬的日商財閥。
他想起昨夜倉庫里那道月白身影,想起沈清瀾珍珠手包上的家紋,所有線索在腦內擰成一股繩。
"謝周先生。"他將剪報小心折起,"今日之事"
"我明白。"周老摘下眼鏡擦拭,鏡片蒙了層霧氣,"林小姐救過領事夫人的命,這事兒壓在我心里十五年了"
離開福康里時,天空飄起細雪。
甦若雪的睫毛沾了冰晶,望著顧承硯掌心的剪報輕聲道"原來母親不是"
"不是失蹤,是被滅口。"顧承硯替她攏了攏圍巾,指尖觸到她冰涼的耳垂,"若雪,我們去老碼頭。"
老碼頭的倉庫在暮色里像頭蟄伏的巨獸。
顧承硯握著甦若雪的手跨過滿地碎磚,霉味混著江水的腥氣灌進鼻腔。
昨夜還堆著半人高的綢緞包,此刻卻空得能听見風穿堂的聲音——連牆角的蛛網都被掃得干干淨淨。
"看。"甦若雪突然拽他衣袖。
青磚縫里卡著張字條,墨跡未干"小心沈清瀾,她在利用你。"
顧承硯的拇指抹過字跡。
是鋼筆寫的,運筆帶鋒,像受過嚴格訓練的手。
他抬頭望向倉庫高處的氣窗——那里還掛著半片月白緞子,被風掀起時露出下面的暗號三個交叉的圓圈,是當年情報組的聯絡標記。
"有人在幫我們。"他將字條折好收進懷表夾層,"但沈清瀾"
引擎聲突然刺破江風。
顧承硯猛地拽著甦若雪躲進貨堆後,透過木板縫隙看見輛黑色轎車停在倉庫外,車牌用泥糊得嚴實。
駕駛座上的人搖下車窗,煙頭的紅光在暮色里明滅——是松本商社的保鏢,他在沈清瀾的茶會上見過。
"跟我來。"顧承硯攥緊甦若雪的手,沿著倉庫後牆的排水渠往外跑。
細雪落在肩頭化成水,浸透了里衣。
他能听見身後轎車碾過碎石的聲音,越來越近。
"往左!"他推著甦若雪拐進法租界的小巷,青石板上的水窪被踩得飛濺。
兩人鑽進賣魚丸的攤子後,他借著蒸騰的熱氣回頭——轎車在巷口頓了頓,鳴了兩聲笛,終究沒敢開進法租界。
"安全了。"他替甦若雪擦掉臉上的水漬,這才發現自己後背全濕了,"沈清瀾比我想得更急。"
回到顧家綢莊時,更夫剛敲過三更。
顧承硯引著甦若雪鑽進後宅的密室——暗門藏在《繡譜》書架後,拉動第三本《天工開物》,木牆便" 嗒"一聲裂開條縫。
燭火亮起的瞬間,甦若雪看見檀木案上擺著份羊皮紙文件,火漆印是偽造的"松本商社"徽章。"這是我讓陳伙計仿的"霍夫曼計劃"。"顧承硯翻開文件,泛黃的紙頁上是他模仿松本家主的筆跡,"原本是日商吞並滬上紡織業的密約,現在"
他拿起鋼筆,在末尾空白處添了行小字"林芷蘭之女,甦若雪已掌握關鍵情報。"墨跡在燭火下泛著幽光,像條埋進土里的引線。
"明日讓陳伙計把這副本送到沈清瀾的香粉鋪。"他合上文件時,窗外的細雪還在飄,"她要的是情報網,我給她"他望著甦若雪眼底的星火,輕聲道,"一把火。"
密室的燭芯" 啪"爆了個花。
顧承硯將文件鎖進銅匣時,听見前院傳來更夫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這聲音混著細雪落進他耳里,倒像在應和匣中那份未干的墨跡。
他知道,等明日晨光起,整座上海的暗潮,就要真正翻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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