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硯的指節抵在門板上,指腹能摸到木頭上細微的裂紋。
門外那聲“陳默”像根細針,扎得他後頸發緊——方才在文件里看到的“黑鳶尾”計劃還焐在鐵盒底層,這節骨眼上突然出現的新助理,怎麼看都像片刻意飄來的陰雲。
“請進。”他轉動門把,笑意浮得恰到好處,像往常接見普通訪客那樣。
門開的瞬間,穿藏青色長衫的男人抬眼。
三十來歲的模樣,眉峰如墨筆輕掃,鼻梁上架著玳瑁眼鏡,左手提著的牛皮公文包邊角壓得極平,倒真有幾分舊派賬房先生的穩重。
可顧承硯的目光往下一落——那雙黑皮鞋的鞋尖沾著星點泥漬,和福煦路梧桐樹下剛翻整過的花池泥土一個顏色。
今早他從那里經過時,花匠正用鐵杴翻土,泥點濺起的高度,恰好能沾到站在路邊等人的人鞋尖。
“顧先生。”男人微微欠身,公文包在身側輕晃,“吳會長說顧氏綢莊缺個能核賬的幫手,我雖不才,倒也算跟了老賬房學過幾年。”
顧承硯伸手虛引,余光瞥見甦若雪已從賬櫃後繞出來,茶盞在她手里轉了半圈,恰好擋住她垂落的眼睫。
“林先生請坐。”他故意把“陳默”錯叫成“林先生”——方才從門縫里看見對方胸牌,姓氏是“林”,名字被西裝扣擋住了半角。
穿長衫的男人腳步頓了頓,旋即坐下,公文包擱在膝頭“顧先生好記性,是文昭,林文昭。”
甦若雪遞茶時,指尖若有若無擦過公文包搭扣。
皮質還帶著日曬的溫度,說明這人上午剛從外頭來,絕不是在商會候了半日的“新聘”。
顧承硯端起茶盞抿了口,喉間漫開苦澀——這茶是今早他特意換的陳茶,味重色濃,最能遮人耳目。
“林先生先看看賬冊。”他推過案頭一摞賬本,封皮磨得發毛,是顧氏綢莊最舊的幾本流水賬,“月前買進的湖州生絲,和賣出的杭紡匹數對不上,若雪查了三遍,總差二十匹。”
林文昭翻開賬冊的動作很慢,指尖在數字上劃過的軌跡像根細尺。
顧承硯盯著他的手腕——骨節分明,虎口卻有層薄繭,不像是握算盤的手,倒像常年握鋼筆或者槍柄。
“顧先生,”林文昭突然抬頭,鏡片後的目光銳得刺人,“這二十匹生絲,該是被換成了次等貨。光緒二十九年,甦州瑞蚨祥也出過類似的事,賬房先生用‘損耗’做幌子,實則是拿一等貨換了三等貨,差價進了自己腰包。”
甦若雪的茶盞在桌上輕磕出脆響。
顧承硯垂眼掩飾眼底暗涌——光緒二十九年的舊案,連他這個穿越前翻遍近代商業史的人都未必記得,眼前這人卻信手拈來。
他忽然想起文件里“黑鳶尾”的批注“滲透各商團核心,掌握經營漏洞”。
“林先生好記性。”他笑得更溫和了,“那便有勞先生幫著查查。”
午休時分,賬房里只剩甦若雪。
她把茶盞摞進木盤時,袖中滑出半張人事檔案——方才趁林文昭去茅房,她借送茶的由頭進了商會人事部。
檔案夾里沒有“林文昭”的入職記錄,推薦信上的“吳商會”朱印邊緣毛糙,分明是新刻的仿章。
指腹摩挲著印泥,她能摸到朱砂里摻的細沙——吳會長用的是甦州老作坊的貢印泥,細若脂粉,絕沒有這種粗糲感。
窗台上的麻雀撲稜著飛走,她攥緊檔案紙,墨跡在掌心洇出小團烏雲。
“顧先生,”她推開里間門,見顧承硯正對著地圖發怔,鉛筆在“寧波”和“南洋”之間畫了道粗線,“推薦信是假的,人事處沒這人。”
顧承硯的鉛筆“啪”地折了。
他撿起斷筆,指節捏得泛白“周慕舟的人。黑鳶尾要滲透進來,就得先摸清顧氏的命脈。”
“那我們……”
“將計就計。”顧承硯突然笑了,眼底的冷意卻沒化,“下午我會說要把綢莊資產轉移到海外信托基金,專挑他在的時候說。若雪,你記著,等他抄賬本時,看他左手小拇指——真正的賬房先生打算盤,小拇指會習慣性蜷起。”
下午的陽光斜斜切進窗欞。
林文昭坐在案前,鋼筆在紙上走得飛快。
顧承硯站在他身後,聲音故意放得輕“若雪,等陳老板的棉紗到了,把三成資金劃去新立的‘匯通信托’,海外戶頭,防著銀號抽貸。”
甦若雪應了聲,假裝整理賬本,余光瞥見林文昭的筆尖頓了頓。
他垂在桌下的左手小拇指繃得筆直,沒有半分蜷起的弧度——和方才說的光緒舊案一樣,都是背熟的“賬房先生”模板,卻忘了最基本的習慣。
“林先生,”顧承硯突然俯身,手指點在賬本上,“這行數字,你記漏了個零。”
林文昭的肩膀猛地一僵。
顧承硯看著他耳尖騰起的薄紅,像看見獵物撞進了網。
鋼筆尖在紙上戳出個小窟窿,墨跡暈開,恰好蓋住“匯通信托”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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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漫進窗時,林文昭合上公文包起身“顧先生,今日先到這兒,明日我再接著查。”
“我讓阿福送你。”顧承硯笑著招手,阿福從門外閃進來,粗布短打蹭得門框沙沙響。
林文昭推了推眼鏡,沒拒絕。
甦若雪站在廊下,看兩人身影消失在轉角。
風掀起她的衣角,她摸出懷里的懷表——七點整,正是周慕舟每日在宅邸用晚餐的時辰。
顧承硯從背後攏住她的肩,體溫透過粗布衫滲進來“阿福靴筒里藏了炭筆,會在他經過的牆根做記號。”
甦若雪轉頭,看見他眼里跳動的光,像黑夜里點燃的火柴。
遠處傳來黃包車的鈴鐺聲,清脆得像根線,系著某個即將揭曉的答案。
暮色漫過霞飛路的梧桐葉時,阿福的布鞋尖在青石板上碾出半枚炭印——第七個標記了。
他縮在醬菜鋪的竹筐後面,看林文昭的藏青長衫轉過弄堂口,月光剛好漏進牆縫,照見門牌上"周宅"兩個銅字。
"顧先生,"阿福掀開門簾時,茶盞里的水已經涼透,"那姓林的進了周慕舟的宅子,門房還給他遞了盞燈籠,像是常來的熟客。"
顧承硯的拇指在桌沿敲了三下——這是他與甦若雪約定的"確認"暗號。
甦若雪正伏在賬桌上撥算盤,算珠踫撞的脆響突然頓住,她抬頭時眼尾微挑,腕間銀鐲在燭火下晃出一道白"周慕舟的人,果然沖著賬本里的秘密來。"
"把真正的資金流向用甦州碼子重新謄抄,"顧承硯從袖中摸出半塊茶磚,茶磚中心嵌著枚銅鑰匙,"鎖進二樓最里間的檀木櫃,鑰匙我昨日埋在後院老槐樹下。"他頓了頓,指節叩了叩案頭那本封皮發舊的《天工開物》,"再在明賬里留三個誘餌賬戶——數額要小,小到像疏忽,大到能讓他們覺得"釣到了大魚"。"
甦若雪的指尖在算盤上劃過,算珠應聲落下三串"滬江紗廠的往來款、恆豐米行的預付款、還有顧記布莊上個月退的次等杭紡。"她抬頭時眼波清亮,"這三筆,夠他們嚼半年。"
深夜的梆子剛敲過三更,後巷突然炸開一聲悶響。
顧承硯的茶盞"當啷"摔在地上,他抄起靠在門後的銅鎖沖出去時,棉布鞋都沒來得及穿。
後巷的青石板上炸出個碗口大的坑,碎磚濺到牆根的咸菜缸上,醬菜的咸香混著硝煙味刺得人鼻子發酸。
巡夜的阿貴抱著頭蹲在牆角,見他過來立刻爬起來"顧顧先生,是土制炸藥!
就扔在賬房後窗底下!"
顧承硯彎腰撿起半片炸黑的碎布——粗麻質地,邊緣還留著焦痕。
他捏著碎布的手突然收緊"他們在試我們的反應速度。"轉頭對阿貴吼,"從今晚起,每兩個時辰巡一次,重點盯賬房和倉庫!"又沖里屋喊,"若雪!
把算盤換成暗碼,每個數字都加三!"
甦若雪的身影從賬房里閃出來,手里攥著半本賬本,發梢還沾著方才躲爆炸時蹭的牆灰"已經換了,連甦州碼子都摻了錢莊的花押。"她的目光掃過後巷的焦土,聲音突然低下去,"他們等不及了。"
次日清晨的露水還凝在瓦當上,林文昭就叩響了顧氏綢莊的門。
他的藏青長衫換了件新的,袖口卻沾著星點泥漬——和昨夜後巷炸飛的濕土一個顏色。
"顧先生,"他推了推玳瑁眼鏡,聲音里帶著幾分急切,"老家捎信來說老母親病得厲害,我想告七日假。"
顧承硯的目光在他攥著的請假條上停了停——信紙上的墨跡還沒干透,分明是臨來前現寫的。"林先生盡可去,"他笑著拍了拍對方肩膀,"盤纏不夠的話,綢莊先支二十塊銀圓。"
林文昭的喉結動了動,接過銀圓時指尖微顫"顧先生大恩,文昭定當回報。"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晨霧里,顧承硯轉身對暗處招了招手。
阿福從櫃台後鑽出來,手里捏著枚指甲蓋大小的銅制懷表"方才趁他收拾行李,我用您給的萬能鑰匙開了箱子。
這懷表夾層里塞著膠卷,我讓照相館的王師傅連夜洗了。"
懷表的機關在表蓋內側,輕輕一按,金屬夾層" 嗒"彈出。
甦若雪湊過來看,膠卷上的字跡被放大後,在煤油燈下顯出密密麻麻的小字——
"顧氏綢莊資金鏈脆弱,可從棉紗、生絲兩路截斷林文昭(代號灰雀)已滲透,重點盯"匯通信托"白鴉需盡快確認身份"
甦若雪的指尖突然抖了一下,膠卷邊緣在燈焰上燎出個小焦洞。
她抬頭時臉色發白,聲音發緊"顧郎,"白鴉"她的代號也在其中。"
顧承硯的瞳孔猛地一縮。
窗外的麻雀撲稜著飛過,晨霧里傳來黃包車的鈴鐺聲,卻蓋不住他劇烈的心跳——那個在商會茶會上對他笑過的女子,那個總說要"為民族工業盡份力"的白小姐,原來早就在局里。
"去把王師傅叫來,"他的聲音沉得像壓了鉛,"連夜破譯膠卷。"又握住甦若雪發涼的手,"若雪,從今天起,你我說話只說半句。"
甦若雪望著他眼底翻涌的暗潮,突然想起昨夜後巷的爆炸聲——有些局,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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