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硯踩著青石板拐進金陵路時,霉味混著泔水味直往鼻腔里鑽。
他低頭縮著肩,粗布短打袖口磨得發毛,像極了在碼頭扛了十年包的苦力——甦若雪連夜改的身份證照片確實模糊,可他更信自己骨子里的市井氣前兩日特意去十六鋪跟搬運工蹲了半宿,學他們彎腰時駝著背,走路時腳尖先蹭地。
洋樓藏在巷子盡頭,灰磚牆爬滿青苔,要不是門楣上“華通銀行”四個鎏金小字,誰都看不出這破樓里藏著外資金融機構。
他伸手推鐵門,鉸鏈發出刺耳的吱呀聲,門內突然竄出只花斑貓,撞得他褲腳沾了泥。
“找誰?”門房探出半張臉,黃牙間叼著根煙卷。
顧承硯從懷里摸出皺巴巴的名片——那是顧氏綢莊專門印給跑街伙計的,邊角卷著毛邊,“林遠,絲綢貿易的。周經理說今早十點談融資。”
門房眯眼掃了眼名片,又上下打量他短打洗得發白,草帽檐壓得低,腕子上還沾著不知道哪來的藍靛染料——倒真像個急著借錢買生絲的小商人。
他把煙卷往地上一扔,用鞋跟碾滅“二樓左轉第三間,自己上去。”
樓梯是木頭的,踩上去吱呀作響。
顧承硯扶著欄桿,指尖觸到剝落的紅漆,心里默默數台階十三級,和法租界那些銀行的安全通道步數差不多——這樓的結構倒像模像樣。
洽談室門虛掩著,他推開門時,風正掀動窗台上的報紙。
首先撞進視線的是牆上那幅書法,宣紙上“實業救國”四個大字力透紙背,筆鋒里帶著股狠勁——和三個月前在南京舊書攤翻到的那份軍械合同上的簽名,簡直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他喉頭一緊,裝作看窗外風景,余光卻死死黏在字幅上。
記得那天在南京,他蹲在舊書堆里翻找日商滲透的證據,突然一張泛黃的合同飄出來,甲方簽名“陳墨”二字,起筆時的頓挫,收筆時的回鋒,和眼前這“實”字的寶蓋頭如出一轍。
“林先生?”
聲音從身後傳來。
顧承硯轉身,見一個穿深灰西裝的男人站在門口,金絲眼鏡後的眼楮彎成月牙,“讓您久等了,我是周明遠,華通的業務經理。”
周明遠伸手時,顧承硯注意到他袖口露出的袖扣——是對翡翠雕的竹節,雕工細膩得能看清竹節上的紋路。
這東西在黑市至少要五百大洋,可周明遠的西裝領口卻有點起球,像故意要顯得親民。
“周經理好。”顧承硯握住那只手,對方掌心溫涼,指腹卻有薄繭——不是拿筆的繭,倒像常握槍柄的。
“听說林先生想做絲綢融資?”周明遠落座時,西裝下擺帶起陣檀香味,“顧氏綢莊的貨我早有耳聞,只是小本生意……”他拖長了尾音,目光掃過顧承硯腕上的藍靛染料,“怕抵押不夠。”
顧承硯從懷里摸出塊素綢,展開時陽光透進來,能看見經緯間織著細密的暗紋——這是顧氏新改良的提花工藝,“用這個做抵押如何?市面上獨一份的‘雲紋緞’,日商出三倍價收,我都沒松口。”
周明遠的手指在桌上輕點,目光在綢子上停了三秒,“確實精巧。”他忽然笑了,“林先生倒是有股子實業家的硬氣,和那些只知道倒騰洋貨的商人不同。”
顧承硯心下一動,面上卻做出受寵若驚的模樣“周經理過獎了,我就想著……”他故意頓了頓,“像馮•霍夫曼先生說的,‘民族工業要活,得自己長骨頭’。”
“馮•霍夫曼?”周明遠的瞳孔猛地收縮,金絲眼鏡滑下半寸,又被他不動聲色推回去。
他端起茶盞抿了口,喉結動了動,“那是位老學者了,早年在德國研究過紡織機械。”
顧承硯盯著他袖口——剛才那番話出口時,周明遠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翡翠袖扣,頻率比說話時快了兩倍。
三個月前在南京,那份軍械合同的乙方正是“霍夫曼機械行”,而馮•霍夫曼這個名字,只在日商的密電里出現過兩次,一次是“設備已到吳淞口”,一次是“陳墨聯絡人確認”。
“林先生對這些舊人倒有研究。”周明遠放下茶盞,杯底磕在木桌上發出輕響,“融資的事我得和總行報備,三日後給您答復如何?”
顧承硯站起身,裝作整理草帽,余光掃過周明遠身後的書架——第三層最右邊有本《紡織機械原理》,書脊明顯比其他書新,書頁間夾著半張報紙,露出“金陵路”三個字。
“那就麻煩周經理了。”他笑著伸手,指尖擦過周明遠的袖扣,“對了,我剛進來時看見巷口有賣糖畫的,小時候最愛那個。”
周明遠的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溫和起來“老手藝是該多支持。”
顧承硯轉身出門時,樓梯的吱呀聲比來時更響。
他摸了摸懷里的薄荷糖紙包,甦若雪的字跡還溫著。
走到巷口時,他回頭望了眼洋樓,二樓窗戶的窗簾突然動了動——周明遠正站在窗邊,目光像把刀,隔著玻璃扎在他後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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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遠”的草帽壓得更低了。
他拐進街角的糖畫攤,買了只蝴蝶形狀的糖畫,糖稀在太陽下閃著琥珀色的光。
咬下翅膀時,他嘗到了點咸——是剛才蹭在嘴角的泥,混著糖的甜。
“老板,借個火。”他對攤主笑,摸出根煙,火柴擦燃的瞬間,火光映亮了他眼底的暗芒。
周明遠袖口的繭,書架上的新書本,還有那幅“實業救國”的字——這些碎片在他腦子里轉成一團,慢慢拼出個模糊的輪廓。
糖畫吃完時,他摸了摸褲兜——里面裝著甦若雪塞的備用火柴,還有塊從洽談室順來的碎瓷片,沾著檀香味。
他低頭看表,指針指向十一點一刻。
“哎,同志!”糖畫攤老板突然喊,“你皮包落我這兒了!”
顧承硯轉身,看見自己的粗布包正躺在攤位上,露出半截藍靛染的帕子。
他笑著道謝,接過包時,手指在包帶內側的暗扣上按了按——那里藏著枚微型銅哨,是甦若雪托教會醫院的護士做的,吹三聲是“安全”,吹五聲是“危險”。
他望著洋樓的方向,把銅哨含進嘴里,卻沒吹響。
風掀起他的草帽檐,露出一雙沉得像深潭的眼楮。
午後的陽光曬得青石板發燙,顧承硯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長,慢慢融進巷子里。
而在他看不見的洋樓二樓,周明遠正對著電話壓低聲音“目標已接觸,特征吻合……對,‘實業救國’的字,他注意到了。”
電話那頭傳來模糊的應答,周明遠摘下金絲眼鏡,用帕子擦拭鏡片時,指節泛著青白。
鏡片重新戴上的瞬間,他又恢復了溫和的笑,目光落在書架上那本《紡織機械原理》上——書頁間的報紙碎片,寫著“今晚十一點,倉庫交接”。
顧承硯走到巷口時,摸了摸懷里的布包。
里面除了薄荷糖,還有張折成小塊的紙,是他剛才在洽談室假裝系鞋帶時,從桌角撕下的——那是半張電報稿,上面的電碼,和三個月前南京那批文件的密語,用的是同一份《申報》頭版做底本。
他抬頭看天,雲影正掠過洋樓的屋頂。
風里飄來黃浦江的咸腥氣,混著糖畫攤的甜。
顧承硯把布包按得更緊了些,腳步卻慢下來——他想起甦若雪今早幫他理衣領時,紅繩腕帶擦過手背的溫度。
“得把皮包落那兒。”他低聲說,聲音被風卷走,“得回去拿。”
顧承硯的粗布短打後背已經沁出薄汗。
他站在華通銀行鐵門前,看著門房正蹲在台階上用草繩捆紙箱——剛才離開時故意"遺落"的粗布包,此刻正躺在門房腳邊,藍靛帕子露著半截。
"老板,我皮包落您這兒了!"他抹了把額頭,聲音里帶著點慌,"里頭裝著給媳婦的金鐲子,可不敢再丟。"
門房抬頭掃他一眼,踢了踢腳邊的包"剛拾著還說誰這麼馬虎,自個拿去吧。"
顧承硯彎腰撿包時,余光瞥見門房腳邊的紙箱上印著"大和株式會社"的字樣——和日商航運公司的貨箱紋路一模一樣。
他指尖在包帶暗扣上快速按了三下,微型銅哨貼著皮膚硌得生疼。
樓梯還是那副吱呀作響的老樣子,顧承硯數著第十三級台階時,故意把鞋跟磕在凸出來的木稜上。" "的輕響在樓道里蕩開,他貼著牆站定——如果陳慕白在二樓,這聲響足夠引起注意;如果沒動靜,說明辦公室可能空著。
洽談室的門虛掩著,陽光從百葉窗漏進來,在地板上切出明暗相間的條帶。
顧承硯閃身進去,反手扣上門閂。
他的目光先掃向書架——那本《紡織機械原理》還在第三層最右邊,書頁間的報紙碎片被壓得更平整了。
抽屜是黃銅鎖,他從袖管里摸出甦若雪用發簪磨的細鐵絲。
鎖芯轉動的" 嗒"聲比心跳還輕,最下層抽屜里躺著一疊信紙,最上面那張的落款讓他呼吸一滯"陳慕白"。
鋼筆字力透紙背,和牆上"實業救國"的筆鋒如出一轍。
信里夾著張褪色的照片,年輕的陳慕白穿著軍裝,胸前別著"軍統特訓班第三期"的徽章。
還有張油印的特工編號卡,邊角卷著毛邊,日期是民國二十三年——正是原主在賭場鬼混、顧氏綢莊被日商打壓最狠的那年。
"找什麼呢?"
聲音從身後傳來時,顧承硯的後頸瞬間繃成弓弦。
他轉身時右手已摸到袖中藏的碎瓷片,卻見陳慕白倚在門框上,金絲眼鏡不知何時摘了,露出眼尾一道淡疤。
"周經理?"他裝出慌亂,碎瓷片在掌心硌出紅印,"我我回來拿皮包,門沒鎖就"
"林遠?"陳慕白打斷他,指尖敲了敲桌上的綢布包,"顧氏綢莊的少東家,經濟系教授,能把《資本論》倒背如流的顧承硯。"他笑了笑,那笑里沒了上午的溫和,"三個月前在南京舊書攤翻軍械合同的,也是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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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承硯的瞳孔驟縮。
碎瓷片劃破掌心的疼意順著神經竄上來,他卻盯著陳慕白袖口——翡翠竹節袖扣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和照片里軍統徽章的光澤有幾分相似。
"我在這兒蹲了四年。"陳慕白走進來,反手鎖上門。
他的皮鞋尖踢到顧承硯腳邊的銅哨,"你媳婦的手藝?
教會醫院的護士,手倒是巧。"
顧承硯沒接話,目光落在陳慕白腰間——西裝下隱約鼓著塊,是勃朗寧的輪廓。
"民國二十三年,我帶著任務打進日商金融網。"陳慕白扯松領帶,喉結滾動,"他們要滲透民族工業,我就做他們的"周經理";他們要查顧氏綢莊的新工藝,我就替你擋了三次暗探。"他突然抓起桌上的《紡織機械原理》,"知道這書為什麼新?
因為我要替你查霍夫曼機械行的貨船動向。"
顧承硯的呼吸陡然一沉。
三個月前南京那份軍械合同的乙方,正是霍夫曼機械行。
"可三個月前南京那次,"陳慕白的指節抵著太陽穴,"他們突然讓我接觸"林遠",說有個姓顧的綢莊少東在查舊賬。
我就猜,可能是你。"他從抽屜里抽出個牛皮紙袋,推到顧承硯面前,"這是"影子委員會"在上海的核心名單。
他們表面是銀行家、紡織廠老板,私下給日商運軍火、買情報。"
牛皮紙 作響。
顧承硯翻開第一頁,鋼筆寫的名字像根根鋼針刺進眼楮——都是他在商會酒會上握過手、踫過杯的"自己人"。
"你圖什麼?"他盯著陳慕白眼底的血絲,"如果真是臥底,早該向上頭匯報。"
"上頭?"陳慕白突然笑了,笑聲里帶著股狠勁,"半年前我發的密電石沉大海,三天後線人在十六鋪碼頭被沉了江。"他摘下手表,露出腕間道舊刀疤,"他們懷疑我,我就只能更像個漢奸。"
顧承硯的手指撫過名單上的紅圈——最大的那個圈里,寫著"馮•霍夫曼"。
"他明晚十點去南京德國大使館。"陳慕白的聲音突然低下來,"說是談紡織機械合作,實則要交接一批密碼本。"他推了推桌上的牛皮紙袋,"拿去吧。
我知道你要做什麼,顧承硯——你要把這些蛀蟲連窩端了,對吧?"
顧承硯攥緊紙袋,掌心的血珠滲出來,在"馮•霍夫曼"四個字上暈開小紅點。
他望著陳慕白腕間的刀疤,想起甦若雪說過,原主小時候爬樹摔了,也是這樣的疤。
"希望你說的都是真的。"他把碎瓷片拍在桌上,"要是敢耍我——"
"我比你更想看到他們死。"陳慕白替他說完,重新戴上金絲眼鏡。
鏡片後的眼楮又彎成月牙,像上午那個溫和的周經理,"快走吧,門房該起疑了。"
顧承硯推門時,樓梯的吱呀聲比來時更響。
他摸了摸懷里的牛皮紙袋,馮•霍夫曼的名字還在腦子里轉。
黃浦江的風卷著咸腥味灌進領口,他想起甦若雪今早塞給他的薄荷糖——那包糖還在褲兜,現在摸起來,糖紙都被手心的汗浸透了。
"阿硯!"
熟悉的聲音從巷口傳來。
甦若雪穿著月白衫子站在糖畫攤前,鬢角的珍珠簪子閃著光。
她手里攥著個油紙包,看見他時眼楮亮起來"糖畫攤老板說你回來拿包,我就買了蝴蝶糖畫等你。"
顧承硯接過糖畫,琥珀色的糖稀在太陽下閃著光。
他望著甦若雪腕上的紅繩,想起牛皮紙袋里的德國大使館地址——南京,德國大使館,馮•霍夫曼。
這些詞在他腦子里撞成一團,最後凝成個清晰的念頭得去南京。
"好吃嗎?"甦若雪歪頭看他。
顧承硯咬下糖畫的翅膀,甜絲絲的味道漫開。
他望著巷口那棟爬滿青苔的洋樓,二樓的窗簾又動了動——陳慕白的影子在玻璃後一閃而過。
"甜。"他說,把牛皮紙袋往懷里按了按,"比以前都甜。"
甦若雪沒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只笑著拽他的衣袖"回家吧,我炖了銀耳羹。"
顧承硯跟著她走,腳步卻比來時沉了幾分。
風掀起他的草帽檐,露出一雙亮得驚人的眼楮——那里面有火,有刀,還有張剛在心里畫好的地圖從上海到南京,從德國大使館到"影子委員會"的老巢。
糖畫的甜還在舌尖,可他知道,接下來要嘗的,是比糖更烈、比血更燙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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