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硯把紙條折成方塊時,後背上的傷口正隨著動作抽痛。
粗布衫下的血漬已經凝結成暗褐,像塊燒糊的補丁貼在脊梁骨上。
他摸了摸貼身衣袋,確認紙條穩妥,抬眼正撞進甦若雪泛紅的眼眶。
"四寶應該已經去通知人了。"他聲音發啞,抬手想踫她的臉,中途又放下——指腹還沾著血,會弄髒她月白的袖口。
甦若雪卻突然攥住他手腕,指尖涼得像浸過井水"你要我去哪兒?"
"法租界聖瑪利亞女中。"他早有準備,"張校長是甦伯父舊識,地下室有暗門,比這兒安全十倍。"
"顧承硯。"她叫他全名,聲音輕得像嘆息,"上個月碼頭遇襲,你替我擋刀時也是這麼說的。"她松開手,轉身從抽屜里取出個銅鎖盒,"當時我躲在貨艙,听著外面槍響,數著你倒在地上的時間。"銅鑰匙在鎖孔里轉了三圈,"後來你說"若雪在,賬冊在",現在你要我當縮頭烏龜?"
樓下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四寶的大嗓門先撞進頂樓"顧少,王掌櫃帶著周理事來了!"
顧承硯望著甦若雪打開的銅盒——里面整整齊齊碼著近三年顧氏與日商的往來票據,最上面壓著張泛黃的剪報,正是他方才說的《申報》訃告。
他突然明白她為什麼不肯走這些賬冊里的數字,比他後腰的傷口更能撕開林仲甫的偽裝。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時,六張臉擠在昏黃的汽燈下。
王掌櫃的八字眉擰成結,盯著顧承硯背上的血"少東家這是?"
"被自己人捅的。"顧承硯扯過椅子坐下,疼得倒抽口氣,"林仲甫沒死,三年前的訃告是障眼法。
他現在替大日本通商株式會社洗錢,用我們的絲綢訂單做殼,把橡膠款轉成軍餉,通過天元洋行運到武漢。"
周理事的茶盞"當啷"落地。
他是閘北紗廠的老板,上個月剛和顧氏簽了合股協議"那暫停業務是要斷他們的資金鏈?"
"不止。"顧承硯抽出張報紙拍在桌上,頭版用紅筆圈著"滬上商會明日召開實業振興會"的通欄標題,"我要讓全上海知道,顧氏手里有天元洋行的完整交易記錄。"他掃過眾人震驚的臉,"他們要滅口,就一定會來搶。"
"可若雪"王掌櫃瞥向站在顧承硯身後的甦若雪,她正低頭整理賬冊,發梢垂落遮住表情。
"她會去聖瑪利亞。"顧承硯話音未落,甦若雪的鋼筆尖" "地戳穿紙頁。
他側過身,用只有兩人能听見的聲音說"地下室的加密文件還剩半本沒譯,你留在這里,萬一他們沖進來"
"所以我才要留下。"甦若雪抬起眼,睫毛上掛著水光,"你布網需要誘餌,我就是最好的餌——他們要的是證據,而證據在我這里。"她舉起那本密碼本,封皮磨得發亮,"你守外圍,我守核心,不好嗎?"
會議室的掛鐘敲了四下。
顧承硯盯著她眼底跳動的光,突然想起三年前在甦州河碼頭,暴雨里她舉著傘站在翻倒的貨箱前,說"顧氏的綢匹不能濕"。
那時他還是個只知道逛戲園的紈褲,而她已經能把整船的損失算成三筆賬明賬賠客戶,暗賬追責任,活賬等轉機。
"好。"他說,"但你一步都不許離開地下室。"
散會時天剛蒙蒙亮。
顧承硯站在頂樓看他們魚貫下樓,王掌櫃特意落後兩步,把個油紙包塞給他"雲南白藥,少東家敷上。"他應了聲,轉頭見甦若雪抱著銅盒往樓梯口走,月白裙角掃過滿地茶漬。
"若雪。"他喊住她。
她回頭,晨光透過玻璃窗斜斜切在臉上,左邊是亮的,右邊是暗的。
"等事情了了。"他摸了摸胸口的紙條,"我們去甦州河看夜航船,好不好?"
她笑了,眼尾的淚痣跟著顫"你說話要算話。"
誘餌撒出去的速度比預想中快。
午後,《申報》號外就貼滿了租界"顧氏綢莊少東將攜日商罪證亮相商會,滬上實業界或將掀翻天幕"。
下午三點,四寶來報"虹口方向有三輛黃包車往這邊晃,車夫都是生臉。"
顧承硯站在二樓窗口,望著巷口那棵老梧桐。
樹影里晃過兩道影子,一個穿藏青長衫,一個戴鴨舌帽——和三個月前在碼頭見過的"貨檢員"身形像極了。
他摸了摸腰間的勃朗寧,手感沉得踏實。
地下室的燈一直亮著。
甦若雪的鋼筆尖在紙頁上沙沙作響,譯出的數字逐漸連成網127號戶頭,每月十五匯出的三萬銀圓,對應天元洋行貨輪"大和丸"的出港記錄。
她翻到最後一頁,突然听見頭頂傳來瓦片輕響——是顧承硯的暗號,說明外圍已經布好。
夜越來越深。
顧承硯數著更夫的梆子聲,第一遍"天干物燥"時,巷口的黑影多了三個;第二遍"小心火燭"時,牆根傳來撬鎖的細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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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槍保險打開,拇指抵著扳機,目光鎖死院牆上那道爬滿青苔的裂縫——那里最矮,適合翻人。
鐘表的分針指向十二,秒針"滴答"跳過最後一格。
顧承硯看見月光里有片衣角閃過,像片被風卷起的黑葉子,輕輕落在院內的青石板上。
他屏住呼吸,手指在扳機上微微發力——
地下室里,甦若雪的鋼筆突然斷了墨。
她劃亮火柴去點蠟燭,火光映出加密文件最後一行"y07絕筆證據在顧氏,護好甦若雪。"
而院外的更夫敲響了子時的梆子。
一道黑影翻入院內時,顧承硯的槍口正對著他後心。
他沒動,像塊嵌在黑暗里的石頭——獵物才剛上鉤,魚線得慢慢收。
月光被雲層遮住大半,院角的青苔在鞋跟下發出細碎的響聲。
黑影落地時甚至沒發出呼吸聲,只像一團被風卷動的墨漬,貼著牆根往書房挪動。
顧承硯貼著二樓窗欞,指節在扳機上壓得泛白——他數過對方的步點,第七步會踩中那塊松動的磚,那時後腰的破綻才會露出來。
“喀。”
青石板果然發出輕響。
黑影頓住,側身去摸腰間短刀的剎那,顧承硯已經從窗台翻下。
勃朗寧手槍的槍托精準地磕在對方後頸,那人悶哼著栽倒,短刀“當啷”一聲摔進草叢。
顧承硯單膝壓上他後背,膝蓋重重抵在肩胛骨間“說,誰派你來的?”
“顧……顧少?”被壓在身下的人突然出聲,嗓音發顫,“您听我解釋,是林先生說——”
“林仲甫?”顧承硯的拇指碾過對方後頸的刺青,是一朵褪色的山茶花,和三個月前碼頭遇襲者頸後一模一樣,“y 07的人?”
對方渾身劇震。
顧承硯順勢扯下他的鴨舌帽,露出左額角的舊疤——正是《申報》三年前登過的“遇難船工”照片里的人。
他冷笑一聲,槍口重重頂在對方耳後“三年前假死,三年後當狗。說,今晚要偷什麼?”
“證據!”那人喉結滾動,冷汗順著鬢角滴進青石板縫,“林先生說顧氏有天元洋行的賬冊,還有甦小姐手里的密碼本……要連人帶東西一起燒了!”
顧承硯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想起地下室里甦若雪低頭譯電的側影,鋼筆尖在紙頁上投下細長的影子。
“燒了?”他重復,聲音像浸了冰碴,“誰給的命令?”
“日本特務課!”那人終于崩潰,“林先生說明晚九點,在十六鋪碼頭,要和梅津大佐交接最後一批橡膠——說是給武漢前線的軍靴用料!”他突然劇烈掙扎,“顧少您放了我,我什麼都招!他們還說……還說甦小姐必須死,因為y 07的絕筆信里提了她的名字!”
顧承硯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甦若雪方才譯到一半的密碼本,最後一行是“護好甦若雪”。
原來y 07不是敵人,是用命換線索的暗樁。
他松開壓制的手,從懷里摸出王掌櫃給的油紙包,“雲南白藥”四個字在月光下泛著暗黃。
“四寶。”他沖二樓窗口低喝,“去電報局,給陳站長發急電——就說‘十六鋪,月滿時,魚上鉤’。”
四寶的身影從窗口閃過,布鞋踩得木樓梯“咚咚”響。
顧承硯扯下黑影的褲帶捆住他手腕,轉頭正撞進甦若雪的目光——她不知何時站在書房門口,月白裙角沾著地下室的潮土,手里攥著那枚微型錄音器。
“你都听見了?”他聲音發啞。
“嗯。”她走過來,指尖輕輕踫了踫他後背上的血漬,“陳站長是軍統上海站的?”
“上個月他買了顧氏十匹杭紡做特工偽裝服。”顧承硯抓住她冰涼的手,“我讓他調兩個行動組,再讓周理事聯系閘北紗廠的護廠隊——碼頭倉庫多,能打伏擊。”
甦若雪沒接話,只是把錄音器塞進他掌心。
金屬外殼還帶著她的體溫,“里面有我譯好的全部數據。”她抬頭看他,眼尾的淚痣在月光下泛著淡紅,“萬一……萬一你被圍……”
“沒有萬一。”顧承硯打斷她,把錄音器塞進內袋,“等抓了林仲甫,我要在商會大會上放這段錄音——讓全上海都听听,他是怎麼把民族工業的血,熬成日本人的子彈。”
甦若雪突然踮腳,在他臉頰上印了個輕吻。
“顧承硯。”她退後半步,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三年前在甦州河,我以為你只是個會逛戲園的紈褲。現在才知道,你比誰都瘋——敢拿命當籌碼的瘋。”
遠處傳來電報局的汽笛,凌晨兩點的哨音劃破夜色。
顧承硯摸了摸內袋的錄音器,又踫了踫胸口那張折成方塊的紙條——那是他今早寫的婚書,“待山河無恙,與卿共賞夜航船”。
他轉身要走,甦若雪突然拽住他衣袖“你說等事情了了去甦州河……要說話算話。”
“算話。”他握了握她的手,“等抓了林仲甫,我親自劃小船,給你買糖粥。”
四寶的聲音從巷口傳來“顧少,陳站長回電了!”顧承硯應了聲,剛要邁步,遠處山丘突然傳來一聲低沉的哨音。
那聲音像根細針,精準扎進他太陽穴——是摩爾斯電碼,三長兩短,國際通用的“危險”信號。
他眯起眼望向山丘方向,晨霧正從山坳里漫上來,模糊了樹木的輪廓。
有什麼東西在霧里動,像是人影,又像是風卷著的紙頁。
甦若雪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輕聲問“怎麼了?”
“沒事。”顧承硯收回視線,把槍重新別在腰間,“四寶,備車。我們去碼頭。”
但他沒說的是,那聲哨音的尾音里,混著一種熟悉的金屬摩擦聲——像極了日本南部十四式手槍上膛的輕響。
晨霧越來越濃,他望著山丘方向,心里突然浮起個念頭林仲甫背後的人,或許比想象中更棘手。
(晨光初現,顧承硯循著哨音方向迅速帶人趕往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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