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上海像口燒紅的鍋,連黃浦江的風都裹著黏膩的熱。
顧承硯站在顧家綢莊二樓的木窗前,望著樓下運絲綢的板車碾過青石板,耳中听著阿福的匯報"華豐紗廠的周老板今晨被軍統帶走了,廠門口貼了封條,幾個日本商社的人在外面轉悠,被巡捕房趕跑了。"
他手指輕輕叩著窗沿,玻璃上倒映出眉峰微挑的輪廓。
三天前那封"諾"字電報還在袖中,墨跡早干了,卻像塊燒紅的炭——他要的不是周老板一個人的命,是要讓所有盯著聯盟的眼楮都明白通敵者,死路一條。
"讓老陳帶著運輸隊去華豐倉庫。"他轉身時長衫帶起一陣風,吹得桌上《戰時經濟互助聯盟章程》嘩啦翻頁,"周老板囤的那批美國紗錠不能便宜了日本人,連夜搬到咱們的貨棧。"阿福應了聲,轉身要走,又被他叫住"讓甦小姐派兩個信得過的賬房跟著,核對數目時留三聯單據。"
阿福剛出門,樓梯就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甦若雪抱著賬本上來,月白衫子下擺沾了點墨跡,發間的珍珠簪子隨著步伐輕晃"承硯,我今日去福興布莊對賬,看見王老板的二兒子從虹口出來。"她把賬本攤開,指著一行賬目,"上季度他從聯盟貸的三千塊,這月該還的利息拖了七日,可我今早路過他廠子,新染缸的蒸汽直往外冒——不像是沒錢。"
顧承硯俯身在賬本上掃了眼,指節抵著下巴"有人在試探。"他想起昨夜在《申報》上看到的消息,日商正以"低息借款"為餌拉攏小廠,嘴角便抿成一道冷硬的線,"周老板的事讓他們慌了,既怕跟著咱們被日本人記恨,又怕真投了日商,哪天也落得個抄家的下場。"
甦若雪指尖撫過賬本邊緣的卷角,聲音輕卻堅定"得給他們吃顆定心丸。"她抬眼時,窗外的光正好落在眼底,"我前日去城隍廟進香,听見幾個老板娘說,聯盟要是能像戲文里那樣歃血為盟,往後誰要變心,就跟那血一樣,擦不干淨。"
顧承硯忽然笑了,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好個甦賬房,連老百姓的心思都摸透了。"他轉身從抽屜里取出一沓信箋,墨跡未干的小楷在紙上鋪開,"我昨夜寫了誓詞,"實業救國,不賣國求榮;兄弟同心,共渡時艱"——你看,可夠分量?"
甦若雪接過誓詞,指尖觸到紙背的凹痕,是他握筆太用力留下的。
她望著他眼底跳動的光,忽然想起三天前頂樓的夜,江風里那句"因為有你在"。
此刻這光更亮了,像要把所有的猶豫、動搖都燒穿。
黃浦江畔的倉庫里,霉味混著江水的腥氣撲面而來。
二十多個實業家圍在長條桌前,林老板摸了摸誓詞上的紅印泥,粗聲笑"顧少東家這法子實在,簽了字按了手印,往後誰要當漢奸,咱們拿這紙去巡捕房告他!"陳廠長捏著毛筆的手卻有些抖,目光掃過人群里幾個生面孔——都是周老板的舊部。
顧承硯站在倉庫門口,身後是透進鐵窗的光。
他望著眾人依次上前簽字,王老板的二兒子最後一個,指腹在印泥里蘸了又蘸,按下去時幾乎要把紙戳破。
甦若雪捧著印泥盒站在桌旁,眼尾的淚痣隨著點頭動作輕顫,每收一份誓詞,便在賬本上記一筆。
當最後一份誓詞落進紅木匣時,倉庫里響起零星的掌聲。
顧承硯抬手壓了壓,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從今天起,咱們就是綁在一條船上的兄弟。"他頓了頓,聲音忽然沉下來,"不過——"
眾人的呼吸都頓住了。
"為了讓這條船走得更穩當。"他從甦若雪手里接過賬本,指節敲了敲封皮,"明日起,聯盟要做一次突擊審計。"
倉庫外,黃浦江的汽笛突然響起,悠長的尾音裹著潮熱的風灌進來。
有人下意識摸了摸口袋里的借據,有人挺直腰板迎上他的目光。
甦若雪望著顧承硯眼底的暗涌,忽然明白,這審計哪里是臨時起意——從周老板被抓的那天起,這把火就已經在他心里燒起來了。
而他們要燒的,從來都不只是一個叛徒。
倉庫里的汽笛聲消散時,顧承硯的話像塊冷鐵砸進沸油里。
林老板剛灌下的半杯茶差點嗆在喉嚨里,粗短的手指攥著誓詞邊角"突擊審計?
顧少東家,咱們聯盟都是知根知底的老兄弟,這"他瞥了眼牆角周老板舊部里那個戴眼鏡的瘦高個,聲音低了半分,"是不是急了些?"
陳廠長的毛筆"啪"地掉在桌上,墨汁濺在他月白長衫上,暈開團烏青。
他盯著顧承硯手里的賬本,喉結動了動"顧先生,我福興的賬冊每月都給甦小姐過目"
"急?"顧承硯漫不經心轉著賬本,封皮上"戰時經濟互助聯盟"幾個燙金大字擦過指節,"周老板上個月還在聯盟酒會上拍胸脯說"共進退",轉頭就把美國紗錠的提貨單押給了三井洋行。"他忽然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刀,"諸位要是問心無愧,審計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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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板的二兒子縮了縮脖子,後槽牙咬得咯咯響。
人群里有個穿竹布短打的小個子突然咳嗽起來,手背在身後拼命扯衣角——那是永昌布行的賬房先生,陳永康今早特意讓他來"學習"的。
甦若雪捧著紅木匣站在顧承硯身側,指腹輕輕摩挲匣上的銅鎖。
她看見王二少額角的汗順著鬢角往下淌,看見陳廠長用袖子拼命擦墨漬,更看見那個小個子賬房的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
"明日辰時,各廠派賬房帶著近三月的流水、借據、進項單到聯盟會館。"顧承硯的聲音像敲在青石板上的梆子,"甦小姐會帶三個信得過的先生抽查,查完當場出結果——"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人群里幾張發白的臉,"查不清的,聯盟替你們查。"
散場時,陳永康的藍布長衫被汗浸透了。
他擠在人群最後,听見林老板拍著王二少的肩膀罵"膽小鬼",听見陳廠長和福興的賬房咬耳朵"得連夜理賬",手指卻死死攥著褲袋里那張三井洋行的期票。
聯盟會館的雕花窗欞漏進細碎的光,甦若雪的筆尖在賬冊上停了第三遍。
"永昌布行五月十六的進項單。"她抬頭看向對面坐得筆直的小個子賬房,"寫的是從杭州染坊進了三百匹月白杭綢,可杭州染坊同期的出貨單上,只記了二百八十匹。"
小個子的喉結上下滾動,額頭的汗滴在賬本上,暈開團墨跡"許是許是我們記錯了。"
甦若雪翻開第二本賬冊,指尖劃過五月二十的那頁"同一天,永昌往虹口的"大和洋行"匯了五百塊。"她抬眼時,眼尾的淚痣像顆浸了冷意的朱砂,"可大和洋行上個月剛被巡捕房查封,罪名是私運軍火——甦某想問,布行匯錢給軍火商做什麼?"
小個子"咚"地跪在地上,膝蓋撞在青磚上的悶響驚得窗外麻雀撲稜稜飛散"甦小姐饒命!
是陳老板讓改的賬,說說日本人給的利錢高"
甦若雪把兩本賬冊疊在一起,用紅綢帶捆了個結實。
她的手很穩,穩得像顧承硯教她打算盤時說的"心定則指穩"。
等賬房被巡捕帶走,她才摸出懷表看了眼——辰時三刻,正好趕得上給顧承硯送消息。
陳永康的八仙桌擺著清蒸鰣魚、油爆蝦,他卻盯著顧承硯杯里的黃酒直發怔。
"陳老板上月在醉仙樓說,"寧肯廠子關門,也不給日本人織半匹布"。"顧承硯夾了筷子蝦仁,在碟子里慢慢碾開,"兄弟我記著呢。"
陳永康的筷子"當啷"掉在瓷盤上,濺起的油星子燙得他手腕一縮"顧少東家說笑了,我陳某人"
"周老板被抓那天,三井的人在他廠門口轉了三圈。"顧承硯突然放下筷子,指節敲了敲桌面,"昨兒巡捕房查到,周老板的美國紗錠,有一半進了三井的倉庫。"他盯著陳永康煞白的臉,聲音輕得像耳語,"陳老板說,這算不算通敵?"
陳永康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顧少東家,我酒喝多了"他踉蹌著往門口走,衣擺掃翻了醋碟,酸氣混著汗味在空氣里炸開。
顧承硯望著他撞開雕花門的背影,從袖中摸出甦若雪送來的紅綢包。
月光透過窗紙照在賬冊上,"大和洋行"四個字像道血印。
他摸出懷表看了眼——戌時二刻,正好夠陳永康跑到法租界的碼頭。
清晨的霧像層濕紗,陳永康的黃包車剛拐進外灘,就被六七個巡捕圍了個嚴實。
"陳老板這是要去哪兒?"帶頭的巡長晃了晃手里的逮捕令,"永昌布行通敵的賬冊,甦小姐都給我們了。"
陳永康想跑,卻被巡捕擰住胳膊按在牆上。
他看見自己映在水窪里的臉,青灰得像城隍廟前的老牆。
遠處傳來汽笛長鳴,他突然想起顧承硯昨晚說的話"通敵者,死路一條。"
顧承硯站在商會頂樓的窗前,望著囚車碾過青石板。
晨霧散了些,能看見陳永康的藍布長衫被扯得皺巴巴的,像片被踩爛的抹布。
"還有多少人沒浮上來?"他低聲自語,玻璃上的倒影里,眉峰緊擰成道深壑。
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甦若雪的月白衫角掃過他的長衫下擺。
她把一疊新整理的資料遞過去,紙頁間飄出淡淡墨香"恆豐米行的借據日期對不上,泰昌鐵廠的進項單有三張是假的"她頓了頓,指尖輕輕踫了踫他垂在身側的手,"接下來,我們要不要動真格的?"
顧承硯接過資料,目光掃過第一頁上"恆豐米行"四個字。
窗外的風卷著黃浦江的潮氣撲進來,吹得紙頁嘩嘩作響,像某種蓄勢待發的轟鳴。
他轉頭看向甦若雪,眼底的暗涌翻騰出火來——這把火燒了周老板,燒了陳永康,總要燒盡所有藏在陰影里的老鼠。
而等火滅了,該是聯盟真正立起來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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