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的七月熱得人發悶,顧承硯走進戰時經濟委員會的會議室時,額角已沁出薄汗。
深灰長衫的後背黏在椅背上,他卻恍若未覺,目光掃過圓桌旁十二張或陌生或眼熟的面孔——財政部次長推了推金絲眼鏡,軍需署署長正用鋼筆敲著茶盞,最上首那位穿中將制服的委員,正是上月在漢口見過的陳立夫。
"顧先生請坐。"陳立夫指了指他右手邊的空位,"今日是首次踫頭會,各位暢所欲言。"
顧承硯落座時,余光瞥見甦若雪抱著牛皮紙文件夾在會議桌末端站定。
她垂眸整理著鉛筆和活頁紙,腕間銀鐲隨著動作輕響,那是他去年在甦州買的,刻著"承硯若雪"四個字。
"滬上實業家的通電,委員長看了很是感慨。"陳立夫端起茶盞抿了口,"但眼下最緊要的,是如何把這些"玉碎"的志氣,變成支撐前線的真金白銀。"
圓桌下,顧承硯的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了三下——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他想起貨輪離開上海那晚,周師傅懷里小宋的血,想起染缸配方被油布層層裹住的重量,喉間泛起一絲腥甜。
"以實業支撐前線,以金融穩定後方。"他開口時,聲音比想象中更穩,"滬上遷出的三十七條織機,能月產十萬匹軍布;遷到武漢的紗廠,調整後可轉產紗布繃帶。
但關鍵不在產能,在調配。"他抽出隨身帶的筆記本,翻到畫滿箭頭的那頁,"需要建立跨區域物資台賬,重慶的鋼鐵調給兵工廠,西安的棉花運到寶雞紡織,避免重復運輸損耗。"
軍需署署長的鋼筆停了。
財政部次長推眼鏡的動作頓了頓,目光掃過顧承硯筆記本上的圖表,指尖在桌下敲了兩下。
"顧先生的思路倒是新穎。"坐在末位的財政部長周明遠突然笑了,圓臉上肥肉顫了顫,"只是這跨區域調配,涉及各省稅收分成,怕要得罪人吶。"他端起茶盞時,顧承硯注意到他袖口露出半枚翡翠袖扣——和上海日商正金銀行大班戴的那對,紋路極像。
甦若雪的鉛筆尖在活頁紙上戳出個小洞。
她盯著周明遠剛才說的"物資調配計劃"幾個字,後頸泛起涼意。
三個月前在上海,她替顧承硯整理日商情報時,曾見過一份密電,標題正是"青龍行動以物資調配瓦解華界工業"。
密電里提到的"跨區域損耗稅收壁壘",和周明遠此刻的措辭如出一轍。
會議結束時,顧承硯的長衫後背已洇出深色汗漬。
他接過甦若雪遞來的搪瓷杯,杯壁上還沾著她指尖的溫度。"顧先生。"她壓低聲音,活頁紙在兩人之間快速翻到某一頁,"周部長說的"調配",和"青龍"太像了。"
顧承硯垂眸掃過那行字,喉結動了動。
他想起貨輪上被鐵絲捆住的周師傅,想起小宋勾住他衣角的手指,想起外灘燃燒的膏藥旗。"我去他辦公室坐坐。"他把茶杯遞回,指腹輕輕蹭過她腕間銀鐲,"你回旅館等我。"
周明遠的辦公室在二樓最東頭,檀香混著煙味撲面而來。
顧承硯接過遞來的龍井,杯底壓著張上海地圖——正是他上個月托人送到重慶的產業遷移路線圖。
"顧先生這次遷廠,損失不小吧?"周明遠斜倚在皮轉椅上,手指敲著地圖上的"甦州河"標記,"听說運到武漢的織機,有三成都泡了水?"
顧承硯捏著茶盞的手緊了緊。
那些織機是他帶著工人在日軍轟炸間隙搶運的,每台都裹著油布綁在船底,根本不可能泡水。"周部長消息倒是靈通。"他笑了笑,"不過損失再大,總比便宜日本人強。
上月在上海,有批染缸配方差點被他們搜走——"
"配方?"周明遠突然坐直,瞳孔縮成針尖,"什麼配方?"
顧承硯盯著他發紅的耳尖,心里的弦"錚"地一聲繃斷。
他想起甦若雪說的"青龍行動",想起周明遠袖口的翡翠袖扣,想起地圖上被反復摩挲的遷移路線。
"就是些土法子。"他放下茶盞起身,"不耽誤周部長辦公了。"
走出財政部大樓時,夕陽把青石板照得發白。
顧承硯摸出懷表看了眼,指針指向五點一刻。
他拐進巷口的電報局,給上海商會的老陳發了封密電"查周明遠,重點資金往來,速。"
電報機的"滴答"聲里,他望著窗外漸濃的暮色,想起甦若雪整理會議記錄時顫抖的指尖,想起周明遠看見"配方"二字時驟變的臉色。
有些火,該燒起來了。
電報局的銅鈴在暮色里晃了七下時,顧承硯攥著發燙的回電沖進旅館門。
甦若雪正就著煤油燈核對賬本,見他額角沾著星點墨跡,鋼筆"啪"地掉在算盤上。
"老陳的回電。"他把揉皺的紙頁拍在木桌上,字跡被汗水暈開一片,"周明遠名下有七家空殼公司,其中"同福洋行"三個月前給英租界"和記洋行"匯過二十萬。"他喉結滾動兩下,"和記洋行是去年被工部局查封的日商代購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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甦若雪的手指撫過"和記"兩個字,指甲在紙頁上壓出白痕。
她想起上周在中央銀行偶遇的張經理——顧家綢莊的老客戶,此刻正把茶盞推到顧承硯手邊"我托張經理查了同福的流水。"她從旗袍內袋抽出一張銀行回執,"今早剛到的密件,同福的錢來自南京維新政府的"產業振興基金"。"
煤油燈芯" 啪"爆了個火星。
顧承硯盯著回執上的朱紅印章,耳際嗡嗡作響。
三個月前在上海,他親眼看見維新政府的旗子掛在外灘海關大樓;此刻那抹刺目的黃,正透過回執上的油墨滲進骨縫里。
"他們要的不只是染缸配方。"他突然抓起鉛筆,在報紙空白處畫了個圈,"周明遠阻止物資調配是虛,借稅收壁壘切斷遷廠路線是實——等咱們的織機困在武漢,重慶的鋼鐵運不出去"鉛筆尖" "地折斷,"日本人就能坐收現成的工業設備。"
甦若雪望著他泛紅的眼尾,伸手把碎鉛筆攏進銅墨盒。"那我們就給他個機會。"她指尖點在報紙上的"戰時工業復建方案"標題上,"前兒陳立夫說要"集思廣益",咱們遞份方案——故意留幾個漏洞。"
顧承硯抬頭時,正撞進她眼底跳動的光。
那光是去年甦州河沉船時,她舉著煤油燈在雨里找染缸配方的光;是漢口碼頭被轟炸時,她用身體護著賬本的光。"什麼漏洞?"
"把西安的棉花運到宜昌而不是寶雞。"甦若雪抽出張空白紙,筆尖在地圖上劃出歪扭的線,"宜昌到重慶的船運費比寶雞到重慶貴三成,稅收分成多算五個點。"她抬眼時,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周明遠要破壞調配,肯定急著"糾正"這些"錯誤"。"
顧承硯突然笑了,指節抵著下巴。
這笑帶著點狠勁,像從前在課堂上拆穿學生論文漏洞時的模樣"好,就這麼辦。"
方案遞上去的第三日,旅館外的黃桷樹剛冒出新芽,穿藏青中山裝的男人就叩響了門環。
甦若雪從貓眼里看見對方左胸別著財政部徽章,轉身對顧承硯比了個"三"的手勢——這是他們約好的"可疑人物"暗號。
"顧先生,鄙人是財政部秘書處的吳立誠。"男人推了推圓框眼鏡,目光掃過桌上攤開的《紡織工業統計》,"听說您提交的復建方案很有見地,特來討教。"他拉出木椅坐下時,皮靴在青磚地上蹭出刺啦聲,"不過這西安到宜昌的路線"他指著地圖,"依我看還是改去寶雞更劃算。"
顧承硯端茶的手穩得像山岩。
他注意到吳立誠說話時,拇指總在桌沿敲《梅花三弄》的節奏——和周明遠辦公室留聲機里的曲子分毫不差。"吳秘書說得是。"他從抽屜里摸出鋼筆,"我這就改。"筆尖懸在"宜昌"二字上方,"對了,稅收分成那部分您看是不是也該調調?"
吳立誠的喉結動了動。
他往前傾了傾身子,袖口露出半截金表鏈"分成嘛按慣例減五個點即可。"
甦若雪站在里屋門口,手里的賬本遮著半張臉。
她數著吳立誠說話時眨了十七次眼——正常人每分鐘眨眼十到十二次。
等男人告辭時,她已把"梅花三弄金表鏈減五個點"三個詞寫進袖珍筆記本。
"軍統情報站的王站長在樓下。"顧承硯把筆記本塞進她手心,"我去送吳秘書。"他轉身時,長衫下擺掃過吳立誠剛才坐的椅子,那里還留著淡淡的檀香味——和周明遠辦公室的一模一樣。
樓下轉角處,穿灰布長衫的男人正假裝看報。
顧承硯經過時,指尖輕輕踫了踫對方手腕。
等吳立誠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王站長的報紙已折成方塊,塞進了他掌心。
深夜的旅館書房飄著茉莉香片的熱氣。
甦若雪把吳立誠的情報抄在密碼本上,鋼筆尖突然頓住"剛才王站長說吳立誠三個月前還是南京維新政府的文書。"她抬起頭,窗外的月光漏進窗欞,在她臉上割出冷硬的稜,"顧郎,這次我們面對的不只是日本人了。"
顧承硯望著她發頂翹起的碎發,想起下午在電報局收到的另一封密信——四川絲廠的林老板、湖北紗廠的陳廠長、湖南火柴廠的周經理,都回電說"山城見"。
他伸手把她鬢角的碎發別到耳後,指腹擦過她腕間的銀鐲"明天,該請他們喝杯茶了。"
窗外的黃桷樹在風里沙沙作響,幾片新葉飄落在桌上的復建方案上。
月光漫過"遷廠路線圖"幾個字,將"寶雞"二字照得發亮——那里正等著一場新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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