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硯的皮鞋尖在青石板上碾出半道淺痕。
他望著街對面那輛別克車,引擎聲已經熄滅,鍍鉻車標在晨霧里泛著冷光,像枚淬了水的銀釘扎進眼底。
三年前霞飛路的場景突然翻涌上來——梧桐葉在風里打著旋兒,穿月白旗袍的姑娘從同樣款式的別克里鑽出來,《資本論》的書脊蹭過車門,發間茉莉香混著汽油味,她說"顧少東的綢莊,該換種活法了"。
"老張,"他轉身對門房揚聲,"去後巷把我的黃包車牽來。"聲音平穩得像塊壓艙石,指尖卻悄悄勾住西裝內袋的勃朗寧槍柄。
門房應了聲跑開時,他已經穿過街道,皮靴在柏油路上敲出急鼓點。
別克車沒鎖。
顧承硯拉開車門的瞬間,檀香味裹著舊皮革的霉味涌出來——和甦若雪常用的雪花膏一個味兒。
駕駛座下壓著半張照片,邊角卷翹,露出半截顧氏綢莊的朱漆門匾。
他抽出來的手在抖,照片上的人正是三年前的自己和甦若雪,他穿著立領長衫,她抱著那本《資本論》,兩人身後的綢莊招牌"顧記"二字還帶著新漆的亮澤。
背面的小字刺得他瞳孔收縮︰"j.k.007•第二代執行者"。
鋼筆字是甦若雪的瘦金體,尾鉤挑得極輕,像片飄在水面的柳葉。
他想起上個月法租界巡捕房截獲的日商密電,末尾總綴著"j.k.007"的編號;想起兩個月前松本商事要吞並顧氏染坊,甦若雪突然從賬冊里翻出對方十年前偷稅的舊賬;想起三天前听證會前夜,她往他茶盞下壓了張寫著"周鴻年收受松本五萬美金"的紙條。
懷表里的電報機又響了。
顧承硯摸出電話撥給綢莊,鈴聲響到第三下時被接起,甦若雪的聲音裹著算盤珠子的脆響︰"承硯?
我正核著上季度的絲繭賬呢,等會——"
"若雪,"他打斷她,拇指摩挲著照片邊緣的褶皺,"你腕子上的翡翠鐲子,是十八歲那年甦夫人給的?"電話那頭突然靜了,靜得能听見她呼吸的輕響。"我...我正忙。"她的聲音輕得像片雲,接著是" 嗒"掛斷聲。
顧承硯把照片貼在胸口。
陽光穿透車窗斜照進來,在"j.k.007"上鍍了層金,像道揭開的傷疤。
晚風吹起宅院的竹簾時,甦若雪提著食盒進門。
月白旗袍下擺沾著星點墨漬,是她對賬時總愛咬筆桿留下的痕跡。
顧承硯倚在書房門框上,手里捏著那張照片,影子把她的去路遮了個嚴實。
"今天的蟹粉小籠,老張說你沒動。"甦若雪先開了口,指尖無意識地絞著食盒提繩,翡翠鐲子在腕子上滑來滑去。
顧承硯沒接話,只是把照片拍在書桌上。
照片里的兩人在暖黃燈光下笑著,背面的小字卻像把刀,割開三年來所有的相視而笑、心照不宣。
"你不是甦府千金。"他說,聲音像浸在冰里的劍,"甦老爺去年臨終前說過,甦夫人走得早,你從小到大沒離開過甦州。
可三年前你從別克車下來時,法語說得比霞飛路的老板娘還順。"
甦若雪的手指停在食盒扣上。
她望著照片里的自己,眼尾的淚痣微微發顫。
風掀起她鬢角的碎發,露出耳後一點淡青的印記——是某種刺青的痕跡,被粉黛遮了三年。
"我不是敵人。"她輕聲說,伸手合上書房門。
銅門閂落下的聲音在空屋里蕩開,像塊石頭沉進深潭。
顧承硯盯著她腕上的翡翠鐲子,那是甦夫人留下的陪嫁,三年來她從未離身。
可他突然想起,上周在虹口碼頭,他親眼看見軍統特工王隊長的妻子,戴著同樣款式的翡翠鐲——那是"調查統計局"發給核心成員的信物。
窗外的月亮爬上屋檐時,書房里傳來翻書聲。
甦若雪的影子投在窗紙上,抬手時,翡翠鐲子的反光晃了晃,像顆未落的星。
顧承硯盯著甦若雪耳後的淡青色印記,手中的照片被攥得皺巴巴的。
甦若雪的手指從食盒扣上松開,垂在身側微微顫抖,翡翠鐲子撞在書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承硯,”她仰起頭看著他,眼角的淚痣在月光下泛著濕潤,“我本想把這個帶進棺材里的。”
顧承硯喉結滾動,三年前的畫面又涌上心頭——她站在別克車前,抱著《資本論》說要讓綢莊換一種生存方式;他被原主留下的爛攤子搞得焦頭爛額時,她熬夜整理的賬冊整整齊齊地碼在案頭;去年霍亂橫行,她瞞著他去貧民窟送藥,回來時旗袍下擺沾著泥,卻笑著說“顧少東的綢莊,應該多承擔些責任”。
“我六歲時被‘調查統計局’收養,”甦若雪伸手輕撫著照片上自己的臉,聲音輕得仿佛怕驚擾了什麼,“他們教我法語、做賬、刺青標記,讓我監視顧家的動向——原主那時候吃喝嫖賭,把綢莊敗得只剩半口氣了。”她頓了頓,指甲掐進掌心,“可後來……你變了。你改良織機,帶著伙計去鄉下教蠶農新的養殖方法,在報館寫文章說‘實業是國家的脊梁’……”她抬頭望著他,眼底閃爍著光芒,“我第一次覺得,任務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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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承硯的手指緩緩松開,照片上的自己和她笑得那麼純真。
他想起上個月松本商事設局,是甦若雪翻出了對方十年前的偷稅賬冊;听證會前夜,她塞給他的紙條讓周鴻年的丑事曝光。
那些他以為的巧合,原來都是她在暗中幫忙。
“那輛別克……”他聲音沙啞地說道。
“那是我執行任務時的配車。”甦若雪轉身走向妝台,打開檀木盒,夾層里露出一枚指甲蓋大小的發報機,“三年前任務結束,我本該交回去。但他們說要銷毀所有記錄,包括執行任務的人。”她按下發報機,齒輪轉動的輕微聲響在屋里散開,“現在它出現了,說明局里有人沒忘記——他們要抹掉j.k.007的存在。”
顧承硯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著。
他想起法租界截獲的密電里提到的“j.k.007”,想起松本商事背後若隱若現的軍統影子。
原來那些針對顧家的打壓,不全是日商的手段,還有人想借刀殺人,讓甦若雪徹底消失。
“我們得先解決他們。”甦若雪合上發報機,轉身時旗袍下擺掃過他的皮鞋,“否則……”她沒有說完,窗外的月光突然被雲遮住,陰影籠罩了她的臉。
顧承硯抓住她的手,翡翠鐲子貼著他的虎口,暖暖的,就像她每次給他披外套時的溫度。
“若雪,”他拇指摩挲著她腕上因常年打算盤磨出的薄繭,“我相信你。”
甦若雪的睫毛顫動了一下,有滾燙的東西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她剛要開口,院外突然傳來青石板被踩碎的輕微聲響——像是有人刻意放輕腳步,但還是踫翻了牆角的瓦罐。
顧承硯立刻松開手,反手將她拉到身後。
窗紙上的影子晃動了一下,一個黑影貼著牆根閃過,月光照亮了半只皮鞋——是黑膠底的特工靴。
“關燈。”他壓低聲音說道,另一只手摸索著伸向西裝內袋里的勃朗寧手槍。
甦若雪立刻轉身,指尖剛觸到燈芯,窗外又傳來沙沙的摩擦聲,好像有什麼東西正順著牆沿往上爬。
顧承硯的呼吸變得沉重起來,他盯著窗紙上晃動的影子,喉結動了動,正要開口——
“有人包圍了宅院。”甦若雪的聲音冰冷刺骨,她的手按在他的後腰上,“他們可能有槍。”
院外的腳步聲越來越密集,就像潮水漫過了門檻。
顧承硯望著她發間晃動的茉莉香包,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時,也是這種香氣混合著汽油味,她說“該換種活法”。
現在,他們的生活方式,恐怕又要改變了。
他低頭看著她,輕聲問道︰“……能聯系上你以前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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