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硯推開窗戶的時候,賬房里還彌漫著晨霧帶來的潮氣。
甦若雪穿著月白色的旗袍,從青石板地面上走過,帶起了幾縷茉莉的香氣。
這香氣和舊賬冊那種特有的紙張發霉的味道混在一起,在鼻尖繞了一下。
他反手把門閂上,就听到門閂“ 嗒”響了一聲,就好像一下子把昨天的那種平靜徹底關在了外面。
“華通的賬本在第三個樟木匣子里頭。”甦若雪已經蹲在牆角那兒了,手指在一排落滿灰塵的木匣子上輕輕拂過,“上個月盤點庫房的時候,我把鎖換成銅的了。”她一抬頭,發梢上的珍珠簪子閃了一下,就好像把晨霧里的光給收到頭發里頭去了似的。
顧承硯彎腰幫她抬那個木匣子,手踫到匣子底部的時候,感覺掌心一沉,心想著這分量,恐怕得有將近一百本賬冊。
“從三月初五開始查。”他把懷表掏出來看了一眼,那秒針正好撞到“12”那個刻度上,“松本第一次來談綢緞包銷是三月初八,前後三天的匯兌記錄是最關鍵的。”甦若雪的手指在賬冊的封皮上快速地移動著,突然就停住了。
她翻開一本墨綠色封皮的賬冊,鋼筆尖在某一頁上劃出了一道很深的痕跡,說道︰“在這兒。”
顧承硯湊過去看,就看到那行小字寫著“華通匯出日金五萬,收款人︰法租界萊茵洋行”。
他用指節抵著下巴,目光順著賬冊往下看,發現類似的匯款每個月有三筆,金額還在逐漸增加,最近的一次是五天前,匯出了十萬日金。
“萊茵洋行?”他想起來了,上個月茶會上,德國商會的克勞斯提到過這洋行呢,“說是柏林的貿易公司,可實際上老板……”
“是王瘸子。”甦若雪冷不丁地開了口,聲音比平常要低一些。
她從袖子里拿出半張黑乎乎的紙片,紙片邊緣還有被火燒過的印子呢,“昨兒晚上我在舊賬房的牆縫里發現的。”那紙片上“甦記”兩個字雖然被燒掉了一半,可那墨水的顏色和她爹當年親手寫的一模一樣。
顧承硯的眼楮一下子就瞪大了——甦家倒閉之前,可是給萊茵洋行供應了半年的絲綢。
“王瘸子表面上是給法國人當買辦的,實際上……”甦若雪的指甲都掐到手掌心里去了,“我听碼頭的老陳講,他的貨輪老是在吳淞口外面停大半夜,卸下來的貨用帆布蓋得嚴嚴實實的。”她突然拿起筆,在萊茵洋行的名字旁邊畫了個圈,“要是放出去消息說他們在采購軍用物資……”
“橡膠輪胎、火油。”顧承硯緊接著說道,手指關節重重地敲在賬冊上,“松本需要把這些東西運到東北去,但是上海這邊的輿論可容不得‘洋行賣軍火’這種傳聞。”他從里面口袋里掏出藍色的玻璃渣子,在桌子上滾了滾,“他們害怕的不是查賬,是人心。”
甦若雪猛地抬起頭看著他,眼楮里好像有小火苗在跳動︰“我去找商會的周太太聯系一下,她男人可是管著《申報》廣告版面的。”
“不行。”顧承硯緊緊按住甦若雪想要抽回去的手,他掌心的熱乎勁兒透過那薄紗旗袍就傳了進去,說道︰“你就在賬房待著,把這半年萊茵洋行的提貨單抄上三份。”說完,他從抽屜里拿出一沓空白紙,紙的邊緣還帶著墨漬呢,這墨漬啊,是甦若雪昨兒晚上給他謄抄絲綢改良方案的時候留下來的。
“我讓小李送份假單子給張記者,就說在碼頭瞅見萊茵洋行的貨輪裝了二十箱橡膠。”
這時候,外面傳來梆子響,原來是巡捕房的更夫在敲卯時。
甦若雪手里的鋼筆尖就懸在半空中,突然輕輕笑了一下,說︰“你老是說我是‘人間燈火’,可現在啊……”她把抄好的提貨單推了過去,那上面“橡膠輪胎參佰條”的字兒墨跡還沒干呢,在紙上都有點暈開了,“這把火啊,該咱們來點。”
顧承硯輕輕敲了敲門框,守在門外的護衛小李馬上就掀簾子進來了。
這小伙子帽檐壓得低低的,只露出半張被曬得黑黑的臉,喊了聲︰“少東家。”
顧承硯就說︰“把這個紙包送到四馬路的《申報》館,找張醒民。”他一邊說著,一邊把假清單和半塊“甦記”的殘章包進藍布里頭,他的手指擦過藍布上的針腳,這針腳可是甦若雪親手縫的呢,細密得就跟她算賬的時候一個樣兒。
“告訴他,貨輪下周三進港,要拍照就趁著夜里去。”
“若雪。”顧承硯一轉身,就瞧見甦若雪正在把最後一本賬冊鎖進木匣子里頭,那銅鎖扣上的時候發出的聲音清脆得就像槍響似的。
“等這事兒成了,咱們就去十六鋪買你上次看中的那個玉鐲子。”
甦若雪抬起頭笑了笑,她頭上的珍珠簪子在晨光里晃啊晃的,閃出來一片碎碎的光,說︰“先熬過這三天再說。”傍晚暮色蔓延到賬房的時候,小李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在弄堂的那一頭了。
顧承硯眼楮瞅著窗台上甦若雪養的那盆茉莉,茉莉花瓣上還掛著早晨的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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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他冷不丁就想起趙老板昨天說過的話︰“要是你這兒缺人手啊,我碼頭那些兄弟都能過來搭把手。”顧承硯伸手摸了摸桌角那道淺淺的刻痕。
這刻痕是咋來的?
就是上個月趙老板來談合作的時候,拿煙桿不小心敲出來的。
現在這暮色一照,這刻痕看著就像個神秘的暗碼似的,感覺里面藏著接下來要走的路數。
顧承硯就這麼摸黑在弄堂里走著,青石板縫里的青苔沾上了夜里的露水,滑溜溜的,害得他鞋跟都打了個轉兒。
趙老板的碼頭倉庫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了。
倉庫門縫里透出一線昏黃的光,那光就像一根細細的繩子,把顧承硯的腳步給拴住了。
因為這是昨夜他在桌角刻下暗碼之後,趙老板回給他的“有戲”的暗號。
倉庫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兒,趙老板的煙桿先伸了出來,煙桿上的火星子在暗處一閃一閃的。
趙老板說︰“顧少東家啊,你可真有膽子,大半夜的敢往我這三教九流混在一起的地方跑。”說完,他把大門敞開了。
顧承硯往里一瞧,看見里面擠著七八個穿著粗布短打的小商人。
這些人,有的正搓著被凍得通紅的手,有的就盯著桌上那盞煤油燈發呆。
那煤油燈的燈芯上結了個老大的燈花,把人的影子都晃得模模糊糊的。
“周老板上個月被山本壓價,綢緞只能按半價收;王掌櫃的布莊,貨車在閘北都被砸了三回了。”顧承硯一邊說著,一邊把呢子大衣脫下來搭在椅背上,這時候就露出里面月白色帶著暗紋的夾襖了。
這夾襖可是甦若雪今天早上特意給他換上的,還說“談生意就得穿得穩重點兒”。
他手指尖輕輕敲了敲茶碗,那瓷碗踫到木桌發出的清脆聲音,讓在場的人都抬起了腦袋。
“我顧家的綢莊,可以給出年息三厘的貸款,期限是三年,不過就一個條件……”
坐在最邊上的染坊陳老板突然冷冷一笑,他右手背上有道刀疤,這刀疤是去年被日本商人的馬仔砍的。
他說道︰“上個月劉記米行替榮老板講了幾句話,結果第二天米倉就起火了。”
顧承硯沒有搭話,而是從懷里掏出一個牛皮紙包,然後推了過去。
陳老板把紙包打開,里面是一疊蓋著日商“松本株式會社”印章的合同,這合同就是山本要求各個商行“自願”簽的“包銷協議”,最下面還壓著一張銀行流水單,“松本”這兩個字在煤油燈下看著冷颼颼的。
“這些東西,我會讓人明天早上送到工部局檔案處。”他說話的聲音就像一片輕飄飄的雪花似的,“你們說說,山本這是公平買賣呢,還是強買強賣啊?”
這倉庫里一下子安靜得都能听到燈芯突然爆開的聲音了。
周老板的喉結上下動了動,伸手去摸那合同的角,問道︰“顧少東家,你這是圖啥?”
“我就圖咱們上海的綢莊染坊,別都被日本人當成提線木偶來擺弄。”顧承硯的手指關節抵在桌沿上,那桌沿上還留著趙老板用煙桿敲出來的印子,“你們都罵華通銀行操縱匯市,罵山本壓價破壞市面,我就在《申報》《新聞報》買版面,你們罵得越凶,顧家的貸款就越充足。”王掌櫃的手猛地攥緊了茶碗,那手指的關節都泛白了︰“要是……”
“要是真出了事,顧家的護衛隊和趙老板碼頭的兄弟們,就輪流守著你們的鋪子。”顧承硯直接打斷他的話,眼楮掃過在場每個人都緊繃著的臉,“今天晚上商量好的事兒,明天早上八點之前,我得听到至少五家商號在茶樓酒肆里開始議論。”
趙老板冷不丁地用煙桿敲了敲地面,外面就傳來了腳步聲,是小李,他的帽檐上還沾著夜里的露水。
小李湊到顧承硯的耳邊小聲說了兩句,顧承硯的眉梢就輕輕挑了一下。
等小李走了,顧承硯拍了拍陳老板的肩膀說︰“陳叔啊,您染坊要用的煤球,明天早上會有十車送到。”
陳老板臉上的刀疤隨著嘴角抽動了一下,突然就站了起來,大聲嚷道︰“他奶奶的,我干了!”
這一嗓子就像一顆火星掉進了干柴堆里似的。
周老板用力拍著桌子喊道︰“也算我一個!”王掌櫃的把茶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放︰“顧少東家要是信得過我,我明天就去同福樓說這事兒!”趙老板叼著煙桿笑著,煙絲被火星燒得“ 啪”直響︰“顧少東家這一招啊,就是要把水攪渾了看魚蹦 。”
顧承硯系上大衣扣子的時候,外面已經露出魚肚白了。
他掏出懷表一看,秒針正好指在“6”的刻度上,比計劃的時間早了一刻鐘。
第二天上午,陽光斜斜地照進顧氏綢莊的賬房里,甦若雪的鋼筆尖在算盤珠子上停住了。
窗台上的茉莉花被風吹落了一片花瓣,正好落在她剛抄好的提貨單上。
“若雪。”顧承硯的聲音從門口傳了過來,他手里緊緊抓著一份《申報》呢,那報頭的油墨味兒和茉莉香一塊兒往鼻子里鑽,就听他說了句︰“頭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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甦若雪伸手接過報紙,“外資銀行操縱市場?民族資本遭圍剿”這個標題就像一把刀似的,在她眼前閃了一道亮光。
文章里詳詳細細地寫著“華通銀行好像是通過萊茵洋行向日商送錢”,還配了一段“匿名碼頭工人”的證詞︰“上個月十五號夜里,萊茵的貨輪裝了二十箱橡膠輪胎,都用篷布蓋得嚴嚴實實的。”她用指尖在報紙上的鉛字上輕輕撫過,突然就抬起頭來說︰“這個張記者把假清單寫得跟真的似的。”
“他還把甦記殘章的事兒也給加上去了。”顧承硯指了指報紙縫里的小字兒,“還說‘好像是當年甦府倒閉案的關鍵證據又出現了’。”說完,他就走到窗戶跟前,看著街對面華通銀行的招牌。
那招牌下面有幾個喝茶的人正圍在報欄前面議論紛紛,其中有個穿著粗布衫子的漢子,把報紙“啪”地一下拍在石凳上,大聲說道︰“怪不得山本的綢子賣得比咱們便宜,原來是用的低息日金!”
午後那“知了知了”叫個不停的蟬鳴聲,突然就被門環響的聲音給打斷了。
顧宅的老僕人張叔捧著一個牛皮信封走了進來,信封上沒貼郵票,就蓋著個“法租界”的郵戳。
顧承硯拆信的時候,一張照片“啪嗒”一聲就掉在紅木茶幾上了。
照片上林先生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正和一個戴著日本陸軍少佐肩章的軍官在教堂外面握手,那陽光一照,兩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就連軍官軍帽上的櫻花徽章都拍得清清楚楚的。
甦若雪用手指輕輕踫了踫照片的邊兒,說︰“林先生上個月還講要帶頭辦國貨展銷會……”
“他呀,是x先生。”顧承硯拿指腹壓在照片上,林先生鏡片後的笑看著就像一層冰似的,“以前老是在背後使壞,現在可沉不住氣。”他掏出藍玻璃渣在照片上滾了幾下,玻璃渣在陽光下一照,把櫻花徽章都給割成碎塊了,“這照片,既是警告,也是試探,他就想知道咱們查到啥地步了。”
甦若雪冷不丁地握住他的手腕,她的手暖暖的,還有賬冊那種紙的香味。
她問道︰“那咱們下一步該咋走啊?”
顧承硯慢慢把信封合上,手指關節在桌角那道刻痕上敲了敲。
這刻痕是趙老板昨兒晚上用煙桿敲出來的,這時候在午後的陽光下,看著就像一條藏在暗處的路似的。
他眼楮瞅著窗外被風吹得晃悠的綢莊幌子,那寫著“顧”字的紅綢子呼呼地飄著,他就說︰“既然他想玩下棋這一套,那就讓他瞅瞅,啥才是真正的棋盤。”
等到暮色慢慢進到客廳的時候,顧承硯的懷表輕輕響了三下。
他低下頭看表,又抬起頭看看牆上的掛鐘,兩個時間一點兒都不差。
甦若雪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瞧見他偷偷對自己眨了下眼楮。
牆角的留聲機突然就轉起來了,周璇唱的《何日君再來》就飄出來了。
顧承硯站起來整理袖扣,甦若雪瞅見他內袋里露出半角發黃的紙,這紙是他今天早上從賬房密室拿出來的,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商會成員”“資金流向”“關鍵人物”這些字。
留聲機的針頭在唱片上那麼一劃,就“刺啦”輕響了一下。
顧承硯把窗戶推開,晚風吹進來,還帶著茉莉的香味兒。
他看著遠處一盞盞慢慢亮起的燈,嘴角就往上翹了那麼一點點——真正的大戲,這才要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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