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最後一縷遲暮的金光悄然沉入西邊的山坳時,江奔宇終于推著他那輛老舊的自行車,碾著古鄉村落滿了牛糞草屑的土路,影子拉得瘦長疲憊地映在道旁斑駁的籬笆上。吱呀一聲,推開那扇吱嘎作響的院門,牛棚房那小小的院落已浸在淺藍的暮靄里,只有廚房門口透出一抹暖暈。
院里,秦嫣鳳正拿著竹掃帚,一下一下,掃著浮土與幾片落葉。每掃帚落下的間隙里,她的頭便微微偏向那敞開的院門。目光探出去,越過疏落的木柵,落在被暮色染得模糊的村道上,每一次風吹草動都牽動起眉間細微的雀躍與隨後的微蹙。
“弟妹,莫望穿那門板喲!”灶房那側,許琪邊抹著濕手邊走出來,粗爽的笑語劃破了暮色,“小宇今日不回,明早那太陽底下,他這條牛準得踏回咱這院壩頭!”
“姐,想姐夫啦?”角落里,幾顆小腦袋探了出來,嘻嘻哈哈地應和。那是秦嫣鳳的幾個弟弟——穩重的秦金、靈巧的秦水、敦厚的秦木、莽撞的秦火和總黏在哥哥身上的小ど兒秦土。
“去去去!”秦嫣鳳佯作氣惱地舉了舉掃帚,眼波流轉間卻泄出一絲笑意,“少在這兒貧嘴!打量我不知道你們幾個猴崽子?只怕心兒早跳到門廊外,就盼著他能掏出油紙包和糖果來吧!”
“才沒!”
“就是沒有!”
“冤枉我們呢!”幾個少年七嘴八舌搖頭晃腦地叫嚷起來,聲音又脆又亮。
恰在此時,一個裹著夜氣的調笑聲響起了︰“誰,誰說我買的東西不愛吃啊?酥皮餅干裹著蜜糖印兒,奶糖,喏,香得粘牙,還有那亮晶晶的蜜桃罐頭!”江奔宇的身影從門框濃重的陰影里清晰出來,風塵僕僕,卻雙眼明亮地看著他的家。
“哎呀!”
“姐夫!姐夫回來啦!”
方才擠在角落的五條小“泥鰍”聞聲立刻活泛起來,歡呼著涌了上去,如歸巢的雀兒。幾雙小手立刻忙碌開來,有的用力推著那輛沉重的自行車後架,有的已猴急地去夠姐夫手里提著的幾個沉甸甸的網兜和布袋子。
“小饞貓兒們,都輕省點!”江奔宇笑著將網袋穩穩放在地上,“喏,東西在這兒。都規矩點分!覃丹的那份,覃靜的那份——人人有數,一個也休想多吃多佔!”
他直起身,迎上妻子含笑的眼和無聲伸來的溫熱雙手,那無聲的關切仿佛細流注入干渴的田地。他松開手里的物件,秦嫣鳳便默契地接過車把,推著那輛叮當作響的自行車,把它穩穩安置在灶房邊的青石牆陰影里。
許琪的身影在昏黃的灶房門口一閃,清脆的碗碟磕踫聲隨即響起。高大沉實的覃龍跨步上前,提過江奔宇剛放下的包裹,聲音低沉可靠︰“老大,回來了?道上沒啥磕絆吧?快,屋里落座!”
“順溜,都順溜!”江奔宇應著,走到天井角落盛滿清冽井水的粗陶缸邊,彎腰舀起一瓢涼水。水聲嘩啦,他嘩啦啦搓著手臉,甩掉水珠,轉身大步走向房檐下那張矮腳的八仙桌。
此時,許琪已托著一個斑駁搪瓷盆走出灶間,盆里堆著小山似的、褐紅的煙燻臘肉干,油脂的咸香混著柴煙氣撲面而來。
秦嫣鳳也將一小摞粗陶飯碗和竹筷擺上桌沿。
“幾個娃,都吃過沒?”江奔宇的目光掃過小舅子們身上。
覃龍笑著接話︰“吃了吃了!那七個小崽子啊,圍著灶邊的小木桌,早把肚子填成小鼓啦!”他那布滿厚繭的手指點著灶房角落那張矮腳的小圓桌。
江奔宇提起筷子︰“那好,咱邊吃邊說話。”
“就是!老大奔波一路,前心早貼著後背了。”覃龍附和著。
幾人圍攏,粗瓷碗踫桌沿的聲音叮當一響。昏暗的燈光下,筷子夾起油亮的肉片,煙與飯香在靜默的咀嚼聲里無聲流動,爐火映亮著每個人被艱辛雕刻得輪廓分明的臉。片刻後,江奔宇咽下一口白米飯,夾起一片褐紅的臘肉,目光投向覃龍︰“這幾日,村里頭有沒有點什麼風吹草動?”
秦嫣鳳柔聲道︰“家里頭倒是安生。”
許琪抹了下嘴角︰“倒是虎子那兩間土坯房——挖牆基動鍬了。”
“老大,”覃龍放下碗,雙手撐在油膩的桌沿,“我選的好日子也要到了,地頭人手已經備下,就等掀開我的房土了。”
“那就動起來!”江奔宇眸光一抬,斬釘截鐵,“挑精壯的多雇幾個!手腳麻利才行。木頭、石頭、茅草,各色材料早早運到家邊堆著。只許多,不許少!手邊有糧,心里不慌,牆就能一層層摞快,一層層摞穩!”他夾起第二塊臘肉,眼光微沉,仿佛掂量著泥磚的厚薄,“等你這邊風干牆面的當口,把人手別撒了,直接拉進我那山坳里那片新址——那邊也該破土打夯建房子了!”
桌畔,秦嫣鳳的眼楮倏地亮了,亮得像被這席話擦亮的星子,她側過臉,水波盈盈的目光在丈夫輪廓沉穩的眉眼間悄悄流轉。那眼神里有意外,更多是心領神會的光芒,仿佛讀懂了一個無需言明的長遠期冀房子︰一個家的根。
江奔宇仿佛一無所覺,又向覃龍追問︰“那村里呢?就沒些別的動靜兒?”
覃龍沒急著答。他先側耳凝神听了听窗外寂寂的風聲,然後往前挪了挪粗木方凳,寬闊的背脊像一堵牆微伏下來,靠近燭光幽暗處︰“咱們前次打的那些野豬肉,換了厚厚一沓錢票,在村里都燒紅了不少人的眼珠子。這事,”他喉結動了一下,聲音更沉幾分,“子豪那邊也一樣。听他們講,有人把村里圈舍里那些滾圓的肥豬,悄悄……” 他吐字如同輕煙,“暗地里,當野豬肉給辦了——不是塞眾人腸肚里,就是私下伙著分了。”
“哦?”江奔宇捏著筷子的指節微微加力,眼中的光凝成了針芒,“這手段,咱‘紅旗’,不稀奇?”
“擱以往,”覃龍的聲音貼著江奔宇的耳根般壓低,“大多不過是報個病死、再勾著采購員壓價了斷,再不濟就是明面上殺了全村分肉,堵那些窮戶的嘴。可這硬把家豬充野豬自行貪污的勾當,我還是開天闢地頭一遭听聞!”
誰知,江奔宇眉頭猛地一挑,眼楮深處那點幽暗的星火,驟然像潑了油般迸射出光芒來。他壓著心頭躍動,只不動聲色地問︰“龍哥,依你看,這樣的……路子操作,多不多?”
覃龍一口喝完碗里的米粥,“嚓”的一聲,粗陶碗底重重擱在桌面上︰“還用問?子豪那日隨口扯了幾句,就溜出好幾個大隊在這麼辦!”他的話語擲地有聲,仿佛已在荒年里聞見過暗處的肉腥味。
桌上霎時寂靜無聲,晚風掠過院角的桃樹,幾片葉子落地的微響變得異常清晰。眾人目光的交匯處,江奔宇低頭沉默著。他緩緩伸出筷子,從搪瓷盆的角落夾起一片帶著筋絡的肉干,卻未入口。他慢慢咀嚼著覃龍的每一個字,眉宇間無聲鎖起又舒展,那筷子尖點在桌上,又懸停在半空,再落在碗沿,最後猛地往桌心方向一橫,指住了那盆臘肉深處,仿佛無形的算盤珠子在心底 啪作響,一個想法正從迷霧中顯出骨架輪廓來。
覃龍熟知江奔宇沉思時的神情,悄悄對許琪和秦嫣鳳使了個噙著笑意的眼神,示意噤聲。灶膛里最後的暗紅炭火發出細微的、微不可聞的 啪輕響。
夜氣沉沉壓著檐角,靜默無聲處算盤珠子卻在心底飛速撥弄。終于,江奔宇眉間的川字松動了些,那擱置在桌上許久的手倏然張開又合攏。“野豬肉進城,按規矩,”江奔宇字字如石落深潭,低沉緩慢,“得有咱們村長那枚戳記落紙開條。可敢把圈里的肥當家豬生生抹成山里的野物?”他頓了一下,目光銳利如刀,挨個掃過圍攏的臉龐,像要切開一張無形的紙,“這哪是一村之長能獨自兜下來的小簍子!”筷子輕輕點著桌面,“上頭頂著的那層天,大隊部里,或者直接勾連到公社某把椅子上,必有更大的人物給擔著、扛著、暗中支應著!”
他頓了頓,燭光在那平靜的眼波深處刻下冷靜的紋路︰“不然——得罪起全村老少的唾沫星子和告狀信,咱們村長那一畝三分地的屁股,再結實也坐不了那麼安穩!”
“老大,洞若觀火!”覃龍眼中透出佩服的亮光。
秦嫣鳳輕輕頷首,嘴唇無聲地動了下;許琪也摩挲著碗沿,點頭如搗蒜。桌邊燭光搖曳,每個人的眼底都映著江奔宇沉穩而又銳利的臉龐,仿佛都在那幽暗處,看見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悄然萌動的微光。
江奔宇再次夾起一片肉,嚼了幾下才咽下,喉結重重動了一下,唇邊微現一個了然又銳利的弧度︰“好,就這樣!龍哥你手腳快些,明兒去給子豪那群人遞個信兒——老地方,鎮上茶攤踫頭。”
覃龍立刻擺手,笑著露出一口白牙︰“放心,老大!那茶攤這幾日天天都沸著人聲呢,少不得我們幾個!”
“成!”江奔宇端起碗,將最後一口粥仰頭喝完,聲音里帶了一種塵埃落定的沉實,“吃罷這頓安穩飯,有什麼心思——留到明日日頭底下,明明白白鋪出來,晾曬!”
懸著的心似乎瞬間落地,碗邊磕踫聲重又清脆響起,暖融融的臘肉香氣升騰。夜風似乎被這股暖意驅散了些許,繞著低矮檐角發出嗚嗚的回響,爐膛暗紅里,余熱猶存。
院外幾聲寂寥的狗吠,更襯得屋內燈火下的絮語低回而可親。秦嫣鳳麻利地收拾起碗筷疊入盆中,粗陶輕踫的聲音在靜謐里蕩開波紋。許琪早已拔亮一根新棉芯,讓油燈的光暈驅散了桌邊最後一小片暗影。小孩子們嘰嘰喳喳的余音尚在灶房的小木桌邊糾纏,此刻也漸漸低了下去,被他們哥哥姐姐們輕聲呵斥著趕回最里間的小木床上安睡。
此刻,這座籠罩在群山巨大陰影里的牛棚房小院,在沉沉的黑夜懷抱中,儼然成了一方孤懸卻又無比安穩的燈火方舟。屋瓦上的枯草在風里輕輕點頭,檐下的灶房窗紙上剪影幢幢,油燈暖黃的光暈只勉強撐開一圈狹小卻堅固的安謐。明日那山雨欲來的風聲已在院牆外無聲盤踞,只等這盞孤燈熄滅後便欲破隙而入——然而此時,碗筷的輕踫、孩子夢中的囈語和幾句再平凡不過的家常話,便是這舟楫上所有人心頭唯一緊握的錨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