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貨車徹底駛離了市郊的喧囂和眾人的視線範圍,沿著一條罕有車轍的坑窪土路顛簸前行時,江奔宇才真正松了口氣。他選了個林木相對茂密、能遮擋些前方零星村舍視線的彎道,猛地一打方向盤,將破貨車剎停在了路旁。雜亂的野草高得幾乎能沒到大半個車輪,幾棵歪脖老樹的陰影,正好將車身籠罩其中。
四下寂靜無聲,只有發動機余溫和金屬收縮的細微“ 噠”響。江奔宇動作利落地跳下車,沒有絲毫遲疑,先撐起車頭蓋,假裝檢查車輛。隨後他繞到車廂尾部,先是警惕地環視一圈——視野所及只有延綿的田野和遠處模糊的山影,確定無人尾隨,這才用力解開緊繃在車斗護欄上的粗糲篷布繩索。沉重的雨布被掀開一角,積壓在車廂里、卷疊捆扎如山的各色棉布、花布立刻暴露在陽光下,散發著濃重的染料和塵土混合的氣息。
他屏住呼吸,將手探入車廂深處,掌心迅速貼上一捆捆布料。奇妙的空間之力無聲運作,那些沉重的布匹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攫住,一捆接一捆地憑空消失,沒入他隨身攜帶的、常人所無法感知的神秘空間里。
隨著大量布匹的消失,原本塞得滿滿當當的車廂中心,如同被抽去脊梁般,開始緩慢地、無聲地塌陷下去。布匹消失的速度極快,塌陷的幅度越來越大,最終在車廂里形成了一個足以容人的深坑。江奔宇不再猶豫,他像一只敏銳的狸貓,手腳並用地攀上車欄,毫不猶豫地縱身躍入那片由布匹消失而形成的“坑”中。車廂深處昏暗而憋悶,漂浮著細小的布縴維。他貓著腰,幾乎是半跪在剩余的、正在急劇減少的布捆之上,雙手快得只剩下殘影,瘋狂地收取著,直至車廂底部那些殘留的布屑被徹底清空。最後,車廂空間里,只剩下最初堆放時便特意留在底層的八台笨重的縫紉機,被結實的包裝紙和草繩固定著,紋絲不動地矗立在那里。
空間之力覆蓋到縫紉機時驟然停止,仿佛被無形的界限阻隔。江奔宇也不在意,他迅速抽出早已準備好的粗厚帆布綁帶,重新仔細地將這八台縫紉機一台挨著一台地緊緊捆綁在一起,確保它們即使在劇烈的顛簸中也不會移位散落。做完這一切,他才順著車廂內壁,靈活地重新爬回車廂邊緣,輕盈地翻了出來。
汗水已沁濕了他的額發和後背,吹過來的風吹過,帶來一絲清涼。他迅速拉下掀開的雨布,雙手用力地拉扯、撫平褶皺,然後熟練地將繩索在車斗四角的鐵鉤上一一拉緊、系牢。粗大的繩結在手中成型,他用力𤃡了𤃡,確認足夠穩固,這才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車廂的重量因為布匹的抽離而大幅減輕,當他蓋好機頭蓋,重新坐回駕駛室,打著火掛上擋,松離合踩油門,貨車竟發出一種近乎輕快的轟鳴,車頭也明顯地向上昂了一下。駛向三鄉鎮的途中,輕裝前進的貨車在崎嶇的馬路上騰躍奔馳,速度確實比來時快了不止一籌。
暮色四合,天邊僅剩下一抹胭脂紅的晚霞時,貨車終于駛近了喧囂的三坡碼頭。他熟練地將車停在碼頭入口一個熟悉茶攤的空地上。那茶攤簡陋得很,支著兩頂褪色的油布棚子,幾張粗糙的方桌板凳擺在泥地上,旁邊支著爐子,上面的大銅壺永遠“噗噗”地冒著白氣。
江奔宇跳下駕駛室,徑直走向圍在一張桌子旁喝茶歇腳、身上或多或少沾著煤灰和汗漬的幾個碼頭裝卸工。他們正對著粗糙的大茶碗咕咚咕咚喝著苦澀的土茶。
“幾位老師傅,辛苦啦!”江奔宇臉上堆起笑容,聲音清晰地蓋過茶攤的嘈雜,“麻煩搭把手,幫我從車上抬點東西下來?耽誤的功夫,你們的茶水都算我的!管夠!”
其中一位方臉闊口、肩上搭著髒污帆布墊肩的老工人放下茶碗,豪爽地擺擺手︰“小同志,太客氣啦!搭把手的事,說什麼茶錢不茶錢的!”他嗓門洪亮。
旁邊一個精瘦些的漢子也笑著附和︰“就是就是!干我們這行的,力氣沒地方使才憋屈呢!搬搬抬抬還不就是活兒?”他的話引來周圍幾人一陣善意的哄笑。
這時,一個頭發花白、蹲在板凳上的老工人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眯著眼仔細打量了江奔宇一番,猛一拍大腿︰“哎喲!我說看著眼熟!這不是上回硬是把那幫紅袖子的氣焰給頂回去的那幾個年輕人嗎?大家伙兒想起來沒?就拆招牌那個事!”
經他這一提醒,另一個正用竹簽剔牙的中年工人也恍然大悟︰“哦!對對對!想起來了!就是那次之後,這小伙子說以後咱們這喝茶的開水免費供應,只收茶葉錢!嘿,這小伙子仗義!”
“對嘍!是他!是那個小哥!”確認了身份,其他工人也紛紛投來善意和敬佩的目光。
“沒錯,就是我。”江奔宇笑著點頭,坦然承認,“現在想起來還挺險的。”
“走走走,說干就干!”方臉老工人帶頭站了起來,吆喝了一聲,“別耽誤了小哥的事。搬縫紉機是吧?大伙兒動起來!”他們臉上的倦怠被一種遇到“自己人”的親近感驅散,紛紛離座,不用江奔宇多說,就熟門熟路地朝貨車走去。
人多力量大。在這幾位經驗老道的碼頭工人合力之下,那八台被綁得結結實實的沉重縫紉機,被穩妥地從車斗邊緣卸了下來,平穩地抬著,穩穩當當地放到了茶攤中央稍顯寬敞的空地上。鐵家伙落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辛苦諸位了!”江奔宇見縫紉機安置妥當,高聲向師傅們道謝,隨即轉向看攤子、正端著水煙袋的老阿伯朗聲說,“阿伯,剛才這幾位師傅的茶錢,還有後面他們要喝的,都記我賬上!”聲音斬釘截鐵。
老阿伯笑眯眯地點頭應承。
工人們看著地上排開的八台簇新縫紉機,一邊擦汗一邊嘖嘖稱奇︰
“哎呀媽呀,一次弄八台!那怕是二手的,小哥你也真是大手筆!”
“瞧這牌子,可是稀罕貨!國營廠才有這樣配齊呢!”
“嘖嘖,了不得,了不得!”驚嘆和佩服的議論聲在茶攤彌漫開來。
在這份“八台縫紉機”帶來的驚羨氛圍中,江奔宇再次向師傅們抱了抱拳,轉身敏捷地跳進駕駛室。在發動機的轟鳴和眾人目送下,貨車很快便融入了通往國營運輸站的暮色里。
在運輸站交了車,辦完手續。江奔宇片刻不停,徑直推走了自己那輛結實的“二八大杠”。他並沒有直接去目的地,而是七拐八繞,熟門熟路地鑽進了一片廢棄廠區後面的斷頭巷。這里陰暗潮濕,瓦礫成堆,彌漫著陳腐的霉味。確認四下絕對無人後,江奔宇意念一動,那輛陪伴他許久的“二八大杠”瞬間被收起。緊接著,一輛略顯笨重但更適宜載貨的舊三輪自行車憑空出現,穩穩落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
更引人注目的是,三輪車的後斗里,赫然躺著——兩頭膘肥體壯、毛色黑亮的大肥豬!江奔宇動作麻利地掀開車斗一角早已準備好的大麻袋,伸手一探,變戲法似的拽出一條巨大的肉塊。那是小半扇後腿肉,肥瘦相間,色澤鮮紅,至少也得有四五十斤。他將這沉甸甸的肉小心地蓋在一頭豬後面,又快速扯過那張麻袋,將肉和大半豬身都嚴嚴實實地蒙住,只剩下兩個豬頭露在外面。
做完這一切,江奔宇跨上三輪車座,用力一蹬。三輪車載著這份豐厚的“貨物”,慢悠悠地駛出了小巷。他的目標本是紡織廠食堂。
然而,就在三輪車即將路過公社供銷社那排灰色磚房時,江奔宇瞥了一眼略顯冷清的門市部方向,腳下蹬踏的動作不由得慢了一拍。一個念頭閃過,他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雙手巧妙地一扭車把,三輪車靈活地拐了個彎,熟門熟路地溜進了供銷社旁邊那條狹窄的、堆滿雜物的小胡同,穩穩地停在了緊閉的後門前。
他利索地下了車,繞到供銷社正面,大步走了進去。傍晚時分,供銷社里燈光昏暗,稀稀拉拉沒幾個顧客,顯得格外安靜。
“哎呀!小宇同志!”一個清脆的女聲帶著驚喜響起。年輕的售貨員小惠幾乎是第一時間就認出了這個常來“串門”的熟面孔,她正想放下手中整理賬本的工作迎上來。
江奔宇沒等她邁步,已經抬起手,微笑著朝後門方向輕輕一指。小惠愣了一下,隨即心領神會,眼中閃過一絲亮光,連手中的記賬本也來不及放下,只是扭頭對不遠處的兩個同事快速交代︰
“趙姐,藍哥,你們先收拾著!我去找楊主任匯報點急事!”話音未落,人已像只小鳥般輕盈地穿過櫃台,從後屋方向快步離開了。
江奔宇見她領會了自己的意思,也不在店里多停留,立刻轉身,原路返回供銷社後門。
他剛一拐進胡同,就看到後門已經開了。供銷社的主任楊建國,那個身材微胖、一貫沉穩的中年人,此刻和小惠一起,正圍著那輛三輪車,目光像被磁石吸住般,緊緊粘在蓋著的麻袋下面那個——那兩頭大肥豬上!楊主任的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驚喜和激動,小惠則攥著衣角,興奮得臉上泛紅。
“楊叔!小惠!”江奔宇的聲音打破了靜默。
“哎呀!小宇!”楊主任聞聲轉頭,臉上那刻意繃住的穩重瞬間被燦爛的笑容取代,他幾步迎上來,一把握住江奔宇的手,用力晃了晃,聲音里透著難以抑制的興奮︰“你小子!真有你的啊!現在這光景,還能搞到這麼好的硬貨?!瞧這膘,瞧這肥實勁兒!”他嘖嘖稱贊著,目光忍不住又瞟向豬。
江奔宇輕輕掙開楊主任熱情的手,笑著搖搖頭,走到車斗旁,伸手一把掀開蓋在另一側的破麻袋,露出下面那條碩大的、泛著新鮮油光的豬後腿肉。
“楊叔,您看岔了吧?那頭大的,不是您的。”他用下巴點了點那兩頭豬,“這倆,是紡織廠食堂的定數,馬虎不得。這個……”他拍了拍那塊厚實的後腿肉,“這個才是給咱們供銷社的同志們解解饞的!”
楊主任和小惠的視線立刻聚焦在那塊分量十足、堪稱頂級的後腿肉上,那肉的品質在昏暗的斜陽光線下都看得一清二楚。楊主任臉上的笑意沒有絲毫減退,反而更添了幾分真切。
“哎呦!小宇!你看看你!”他故作責備狀,指著江奔宇,“楊叔剛才那是跟你開玩笑呢!試你一下!不過說真的,你有這大肥豬還能惦記著我們,把這麼好的東西給我們留下這麼大塊,楊叔心里……”他後面的話沒說出口,但那感慨和滿意是明明白白的。
“瞧楊叔您說的,咱們誰跟誰?”江奔宇爽朗一笑,“這點肉,夠咱供銷社里里外外這幾口人,都分上幾頓好肉了吧?要是實在不夠分,下次有貨,我再想法子多勻出來些。這回是真緊俏,就這點,我還是硬生生從別人嘴里搶出來的!”
“真的嗎?小宇同志!”小惠立刻搶著問,眼楮亮晶晶的滿是期待,“你下次真能給我們多弄些?”那塊好肉固然誘人,但顯然“下次更多”的承諾讓她更為心動。
江奔宇點點頭︰“大話我可不敢說死。不過,這次給大家帶的確實少了點意思。這樣吧,”他轉向殷切看著他的楊主任,“楊叔,下次要是再踫上機會,我想法子,給你們供銷社送半扇過來,怎麼樣?肥瘦都勻點!”
楊主任的喜悅簡直要從眼楮里溢出來了,他搓著手,一臉你懂我懂的表情︰“太好了!太好了!小宇啊,你這可是解了我們大饞了!說實話,”他聲音壓低一點,帶著點自嘲的滿足,“剛才瞅著這塊肉,我心里還嘀咕呢,好東西是真好,就是肉雖好,攤到每個人頭上就不顯多了。你這承諾,可真是雪中送炭!”
“行 !肉呢,是交到楊叔您手上了。怎麼分,您老幾位內部去盤算著辦,我就管不著啦。”江奔宇說完,利落地拍了拍手,轉身準備重新跨上三輪車座墊,“不能耽擱了,那邊廠子里等著開伙呢。”
楊主任哪里肯讓他就這麼走。他一個箭步上前,從中山裝的內口袋里掏出一卷早已準備好的錢,是嶄新的大團結十元紙幣),不由分說就塞進江奔宇手里︰“拿著!小宇!親兄弟明算賬!剛叔掂量了一下,差不多五十斤了,這錢你一定得收!”
江奔宇猝不及防被塞了滿手,低頭一看,足有十張整整齊齊的十元鈔票——整整一百塊!這數目對于買賣豬肉來說,絕對是超出市場的“厚禮”了。
他眉頭微蹙,立刻就要把錢往回推︰“楊叔!您這太過了!按市面行情也沒這麼多!這……一塊五、一塊六頂天了!我收來也就是這個價!這錢我不能收!”情真意切,語氣堅決。
“別別別!就按黑市……不不,就按實際的行情走!”楊主任態度更強硬,緊緊按住江奔宇的手,堅決不讓他推辭,“誰要敢嫌貴?”他環視了一下旁邊的小惠,聲音提高了幾分,帶著點豪橫,“誰嫌貴,你讓他去黑市試試水!看誰有這本事,能把這肥得流油的好肉,光明正大送到供銷社後門來?!嗯?”
這番話擲地有聲,也點出了這“物資”背後代表的能力和風險。小惠在一旁用力點頭,顯然對楊主任的話深以為然。
面對楊主任這份強勢的“人情”,江奔宇不再堅持。他臉上露出無奈卻又感激的笑容,將錢揣進了上衣內袋,手掌隔著衣服按了按。
“得!那……就多謝楊叔照拂了!”他不再客套,聲音里多了份真誠。
“哎呀,快別謝了!”楊主任見江奔宇收了錢,自己反而松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要說謝,是楊叔我,代表咱們供銷社上上下下這麼些張等著解饞的嘴,謝謝你!關鍵時刻,你這心里可還裝著咱們這些老街坊呢!這份情義,供銷社記下了!”他的話里透著一份難得的江湖氣。
“楊叔您言重了。小惠,我先走了!”江奔宇不再多言,沖他們點點頭,雙手重新握緊車把,雙腳猛地發力,整個身體懸起蹬踏下去。載著兩頭肥豬和一個“下次半扇豬肉”承諾的三輪車,發出“吱呀”的負荷響聲,載著滿車厚望,沉穩地駛出了逼仄的小胡同,重新匯入通往紡織廠的大路。遠處,紡織廠高大的煙囪輪廓,在暮色四合的天際線下清晰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