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日光有些斜斜地照射,穿透屋檐保護下的幾人,在村曬場高台後斑駁陸離的牆面上投下斜長光影。
褪色的"抓革命,促生產"標語蜷在牆角,字跡早已淡成淺紅,與桌面上攤開的賬本、一張張發現有魚干家庭統計紙條的記錄單相互映襯,勾勒出一幅凝滯的時代圖景。
陳所長解開制服領口的銅扣,喉結在緊繃的脖頸間艱難滑動,熬得通紅的雙眼掃過對面並排而坐的黃鎮長與革委會吳威,終于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輕聲說道︰"說說吧!現在怎麼處理?"沙啞的嗓音里,裹挾著這些天來日夜蹲守倉庫、走訪三十余座村積攢的焦灼與疲憊。
這場席卷小鎮的風波,肇始于幾天前魚干廠的那場盜竊。倉庫本該堆至天花板的優質魚干只剩下底層幾排,寥寥無幾,上層空蕩蕩的空間里,唯有老鼠跑動的簌簌聲在回響。
魚干廠連忙報警,清點核算,失蹤的鯪魚干、白飯魚干和青魚干。魚干竟達一萬一千余斤,按市場收購價折算,直接經濟損失高達七千元——這個數字,相當于全魚干廠三個月的經費,更主要的是這事情帶來的不良影響,無論是從商場和官場的角度。
台上,黃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搪瓷杯,杯身上"為人民服務"的鎏金字樣早已被歲月磨成模糊的凹痕。他抿了口涼茶,茶葉梗在齒間發出咯吱的脆響︰"涉眾人數太多,還能怎麼辦?抓大放小,敲山震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說罷,他重重將茶杯砸在桌上,瓷底與桌面踫撞出沉悶的聲響,"對那些家里有魚干卻拿不出證明的村民,按收購價三倍補繳。"這番看似簡單粗暴的決策,實則暗含基層治理的復雜權衡——既要平息魚干廠的損失,又要避免因大面積追責引發群體性事件。去年鄰鎮清查私分公糧時爆發的沖突,至今仍像一柄懸在眾人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令人不寒而栗。
曬場上陷入死寂,村民也小心翼翼低聲交流,不敢交頭接耳了,都在等待著台上他們三個人的決定。唯有曬場邊上的老榕樹枝在風中發出沙沙的聲音。
黃鎮長的目光越過搪瓷杯裊裊升騰的熱氣,落在革委會吳威泛白的鏡框上。這位曾在鎮里運動中主導過三次批斗大會的干部,此刻正將鋼筆在指間飛速轉動,金屬筆帽與指甲踫撞出細碎的聲響。
"我支持黃鎮長的意見!"他推了推下滑的眼鏡,鏡片的反光遮住了眼底的猶豫,"讓村民補錢既能挽回損失,又能為魚干廠重新生產騰挪出資金和時間。"然而微微顫抖的尾音,還是泄露了他對這個決策可能引發連鎖反應的隱憂。在那個政治風向瞬息萬變的年代,任何涉及群眾利益的決定,都可能成為被攻擊的把柄,稍有不慎,便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一旁坐著的陳所長的食指開始有節奏地敲擊桌面,指節與木紋踫撞的聲音越來越急,仿佛擂動的戰鼓。作為扎根基層二十年的老干警,他比誰都清楚這場風波的棘手程度︰趙修杰是他手把手帶出來的徒弟,從退伍出來進入當治安聯防隊員一路成長為派出所大隊長;
而林國勝不僅掌控著全村漁業生產的關鍵環節,听說更與縣某位領導沾親帶故,不然以他徒弟趙修杰的家境,怎麼會認識農村出身卻能在縣里讀書林國勝閨女?當他突然開口時,鋼筆劃過紙面的沙沙聲戛然而止︰"你們兩個也不用打哈哈了,扯東扯西的,直接說吧,怎麼處理趙修杰和林國勝的事。"
革委會吳威的喉結劇烈滾動,額角滲出的汗珠順著皺紋滑進衣領。他突然想起一個傳聞就是陳所長和趙修杰都是同一支部隊退伍出來的。"這個...這個問題,還得陳所你自己決定!"他低頭整理文件,故意讓劉海遮住躲閃的眼神,心里卻暗自冷笑︰"誰不知道趙修杰是你老陳的得意門生?現在裝模作樣問我們,不過是想找個台階下罷了。"
黃鎮長立刻心領神會,臉上堆起恰到好處的笑意︰"對!陳所,這方面的問題,還真不是我們倆管理的範圍。您在政法戰線摸爬滾打這麼多年,這事您拍板,就是組織的決定!"他端起茶杯輕抿,卻在杯沿後撇了撇嘴——這種燙手山芋,誰接誰倒霉。
陳所長望著老榕樹的樹枝隨風搖曳,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二十年前。那時的趙修杰剛從部隊退伍過來報到,還是個追著他喊"師傅"的毛頭小子。然而此刻曬場台上三人的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讓他清醒地意識到,在原則與法理面前,人情的砝碼終究太過輕盈。他深吸一口氣,挺直佝僂的脊背,字字如重錘般砸在眾人耳畔︰"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一切都按照法律規定!"
隨著陳所長緩緩起身,台上三人會議進入最終議程。他的鞋踏過堅硬黃泥土的曬場地面,在寂靜中發出清晰的回響︰"第一,免去林國勝村委會會計、漁業等管轄等所有職務,即刻扣押至鎮招待所接受調查,待專案組形成結論後依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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曬場上的樹枝突然被風吹得更加搖擺起來了,仿佛也在為這場風波的走向而驚呼,"第二,暫停趙修杰派出所大隊長職務,接受停職檢查。"說到這里,他的聲音明顯頓了頓,語氣變得愈發沉重,"如果趙修杰在案件涉及的瀆職、貪腐問題,必須一查到底。"
消息如煙花爆炸般迅速傳遍台下的村民耳中,估計明天十里八鄉都知道了。
有村民握緊拳頭高呼"早就該查查這些蛀蟲",而在派出所的干警中,年輕警員們盯著從趙修杰身上脫下來的大隊長袖套,眼中閃爍著復雜的光芒︰有人盤算著如何在新領導面前表現,爭取晉升機會;也有人悄悄將趙修杰送的打火機塞進褲袋最底層,緬懷那段逝去的情誼。
黃鎮長適時補充的第三項決議,猶如投入深潭的第二塊巨石︰"村里的漁業管理區域重新劃分,由村長李志牽頭制定方案。"這個看似普通的決定,實則暗藏玄機——李志是老村長,今年可能要換屆下來了,背後也是有著一定的關系。
當李志他響亮地回答"堅決完成任務"時,樹枝縫隙中光影恰好落在他胸前嶄新的黨員徽章上,折射出細碎的光芒,仿佛預示著小村即將迎來新的變動。
夕陽西下,牛車吱呀作響地碾過青石板路,牛車拉著搜查出來的魚干往碼頭上趕去。趙修杰和林國勝則狼狽地跟在在車廂兩側,趙修杰往日筆挺的制服沾滿灰塵,盡顯落魄。
林國勝看起來更加蒼老了一點。
陳所長走在隊伍最前方,回頭看著遠處村莊煙囪升起的裊裊炊煙,想起會議結束時黃鎮長意味深長的話︰"老陳,這把火燒過之後,總要有人收拾好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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