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發囚籠
凌晨三點十七分,周志國盯著天花板上那個小小的黑色圓點,第無數次確認它還在亮著。微光像一枚冰冷的瞳仁,嵌在米黃色的牆紙上,把這間十二平米的臥室照得像個被剖開的標本盒。
“爸,該吃降壓藥了。”門外傳來女兒周 的聲音,帶著程式化的溫柔。周志國猛地閉上眼楮,把臉埋進枕頭。枕頭套是新換的,帶著淡淡的薰衣草香,周 說這能助眠,但他聞著總像醫院消毒水的味道。
門被輕輕推開,周 端著水杯走進來,智能手環在她手腕上閃了下綠光。“監測說您凌晨兩點零三分醒了,一直沒睡。”她把藥粒倒在手心,“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周志國沒睜眼,甕聲甕氣地說“不渴。”
“不行啊爸,醫生說您必須按時吃。”周 的聲音沉了沉,“您上周有三次漏服記錄,系統已經提示風險了。”她把水杯遞到他嘴邊,杯壁的溫度透過皮膚滲進來,涼得像塊冰。
周志國被迫坐起來,接過水杯時,指尖觸到女兒的手。她的手很暖,但他總覺得隔著層什麼——或許是她袖口露出的智能手表,或許是床頭櫃上那個永遠亮著的健康監測儀。
“我自己能吃。”他把藥吞下去,水杯重重放在床頭櫃上,發出“ 當”一聲。周 沒說話,只是彎腰檢查了下床底的智能床墊傳感器,又抬頭看了眼天花板的攝像頭,才轉身離開。門關上的瞬間,周志國听見她對著手環輕聲說“行為分析顯示情緒波動,標記為中等風險。”
他捂住臉,指縫里漏出一聲壓抑的嗚咽。六十二歲的人了,吃顆藥要被記錄,翻個身要被分析,連偷偷抹把眼淚都得對著天花板上的“眼楮”。去年周 給他裝這套“安康守護系統”時,說的是“遠程也能放心”,可現在他覺得自己像只被關在玻璃籠子里的鳥,連撲騰翅膀的自由都沒有。
窗外的天慢慢亮了,周志國起身走到窗邊。樓下的小花園里,老張頭正和護工聊天,手腕上也戴著同款智能手環。上個月老張頭偷偷把攝像頭電源拔了,結果當天下午就被周 帶著維修人員找上門,說是“系統報警”。從那以後,老張頭見了他總嘆氣“咱們這哪是養老啊,是坐牢。”
周志國打開衣櫃,最里面藏著一件深藍色的中山裝。那是他退休前最後一次參加單位年會時穿的,口袋里還別著那支用了二十年的鋼筆。他把衣服套在身上,對著鏡子系扣子。鏡子里的人頭發花白,背有點駝,但眼神里還殘留著點當年的意氣。他摸著領口,忽然想起年輕時在車間里,師傅總說他“眼里有光”。
“叮——”床頭櫃上的健康監測儀響了,屏幕上跳出一行字“檢測到心率升高,建議平靜休息。”周志國抓起枕頭砸過去,儀器應聲倒地,屏幕暗了下去。
他喘著粗氣,胸口一陣發悶。就在這時,門鈴響了。他走到門口,透過貓眼看見兩個穿白襯衫的年輕人,胸前別著“倫理準則調研”的牌子。
“周老先生您好,我們是‘銀發尊嚴’項目組的,想了解下您對智能養老設備的使用感受。”門外的年輕人聲音很溫和。周志國猶豫了下,拉開了門。
為首的年輕人叫林溪,遞給他一份打印好的問卷。“我們在做一項關于智能養老設備倫理問題的調研,听說您之前反映過攝像頭的問題?”
周志國的手頓了頓,抬頭看著林溪。這姑娘眼楮很亮,不像周 總帶著那種程式化的關切。“你們……是來解決問題的?”
“我們希望能推動解決。”林溪笑了笑,“現在很多家庭都在用智能養老設備,但過度監控的問題越來越突出。我們團隊正在起草一份《智能養老倫理尊嚴準則》,想听听老年人的真實想法。”
周志國把他們請進屋里,倒水的時候,林溪注意到了倒地的健康監測儀。“這個是……”
“壞了。”周志國含糊地說,把水杯放在茶幾上。林溪沒追問,只是翻開筆記本“您覺得現在的設備有哪些地方讓您不舒服?”
“哪都不舒服。”周志國嘆了口氣,“天花板上那個攝像頭,二十四小時開著,我換件衣服都得躲著。上周我孫女來,想跟我說點悄悄話,結果周 遠程就听見了,隔著屏幕跟孩子說‘別鬧爺爺’。”他指著牆角的傳感器,“那個東西,我走幾步路它都要記下來,晚上起夜次數多了,第二天周 準得來電話問是不是病了。”
林溪的同事小王在旁邊飛快地記錄,林溪則盯著天花板的攝像頭“這個攝像頭可以關閉嗎?”
“能關,但周 說關了就沒法遠程監護了。”周志國苦笑,“有次我偷偷關了半小時,她單位的監控系統就報警了,立馬打電話來問是不是被人綁架了。”
“那您覺得,什麼樣的設備才是合適的?”林溪問。
“至少讓我有點面子吧。”周志國摸了摸中山裝的領口,“我年輕的時候也是廠里的技術骨干,現在倒好,成了被監視的對象。我想有個能自己說了算的開關,不想被看著的時候,就能把那些玩意兒全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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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著,周 突然推門進來,看見林溪他們,愣了一下“你們是?”
“我們是‘銀發尊嚴’項目組的,在做調研。”林溪遞過名片,“周女士您好,我們想了解下作為子女,您對智能養老設備的看法。”
周 的臉色沉了沉,把林溪拉到一邊“我爸年紀大了,有時候說話顛三倒四的。這些設備都是為了他好,上次他在家摔倒,要是沒有自動報警,後果不堪設想。”
“我們理解您的擔憂。”林溪耐心地說,“但根據我們的調研,超過七成的老年人認為,過度監控讓他們感覺失去了尊嚴。其實我們可以在安全和隱私之間找一個平衡點,比如設置‘隱私模式’,讓老人可以自主關閉非必要的監控。”
“那怎麼保證安全?”周 提高了聲音,“他們這代人固執得很,真把監控關了,出了事誰負責?”
“周女士,您看這樣行不行?”小王拿出平板電腦,點開一份草案,“我們建議設備保留核心的安全監測功能,比如摔倒報警、心率異常提醒,但像行為分析、實時視頻這些,可以讓老人自主選擇開啟或關閉。數據采集也僅限于健康安全相關,不能用于商業分析。”
周 皺著眉翻看草案,周志國在旁邊插了句“我不是不要安全,我就是想有點自己的空間。”
周 沒理他,對林溪說“這事我得跟我先生商量下。你們要是想調研,我可以推薦幾個小區,那里用智能設備的老人多。”
林溪看出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只好起身告辭。臨走前,她把一份《智能養老倫理尊嚴準則(草案)》遞給周志國“老先生,這是我們的草案,您要是有什麼想法,可以打這個電話聯系我們。”
周志國捏著那張紙,看著林溪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樓道里。周 走過來,把草案從他手里抽走,扔進了垃圾桶“這些人就是來添亂的,他們懂什麼叫養老嗎?”
周志國沒說話,默默地把草案從垃圾桶里撿出來,撫平了上面的褶皺。
那天下午,周志國借口散步,揣著草案去了老張頭家。老張頭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他兒子給他裝的智能音箱突然說“檢測到您已連續看電視兩小時,建議起身活動。”老張頭拿起遙控器砸過去,音箱“啪”地掉在地上。
“這破玩意兒,比我兒子還嘮叨。”老張頭喘著氣坐下,看見周志國手里的草案,“這啥啊?”
“一個什麼準則,說能讓咱們自己關監控。”周志國把草案遞給他。老張頭戴上老花鏡,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設備必須保留‘隱私模式’,可自主關閉非必要監控……尊重老年人的生活自主權……”他猛地抬起頭,眼楮亮了,“這是真的?”
“說是在征求意見。”周志國點點頭,“那個姑娘說,很多老人都覺得被監視得不舒服。”
“可不是嘛。”老張頭拍著大腿,“上次我跟老太婆視頻,想說說兒子的壞話,結果他那邊就收到提醒了,第二天就跑回來教訓我一頓。我這把年紀了,連說句心里話的地方都沒有了。”
兩人正說著,樓道里傳來爭吵聲。原來是三樓的李阿姨把上門維修智能床墊的師傅趕了出去,原因是她發現床墊里的傳感器不僅能監測翻身,還能記錄呼吸頻率,甚至能分析睡眠質量賣給保健品公司。
“他們這是把我們當搖錢樹啊!”李阿姨氣得渾身發抖,“我兒子給我裝的時候,說只用來監測健康,結果呢?天天有保健品公司打電話來,說我睡眠不好,要給我推薦產品。”
周志國把草案遞給李阿姨,她看完之後,抹了把眼淚“要是真能按這個來,就好了。我們要的不是坐牢一樣的養老,是有尊嚴地活著。”
那天晚上,周志國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回到了車間,師傅正拿著扳手教他修機器,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照得滿地都是金晃晃的。他笑得正開心,突然被一陣急促的警報聲驚醒——是床頭的健康監測儀,因為他翻身太頻繁,觸發了“異常行為”警報。
周 的電話很快打了過來,語氣里帶著焦慮“爸,您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我讓我先生過去看看。”
“我沒事。”周志國的聲音很平靜,“就是做了個夢。”
“做夢也能讓監測儀報警?”周 顯然不信,“您是不是又把設備關了?我跟您說過多少次,不能……”
“周 ,”周志國打斷她,“我想問問你,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帶你去公園放風箏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周 的聲音低了下來“記得,您還摔了一跤,褲子都磨破了。”
“那時候你總說,爸爸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周志國的聲音有點哽咽,“可現在,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就只是個需要被監視的病人?”
“爸,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周志國嘆了口氣,“但我不想天天被人盯著,像個犯人一樣。我想有自己的空間,想有點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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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了電話,周志國起身走到窗邊。月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片清冷的光。他想起林溪說的“隱私模式”,想起老張頭發亮的眼楮,想起李阿姨抹眼淚的樣子。
第二天一早,周志國揣著那份草案,去了林溪留下的地址。那是間不大的辦公室,牆上貼滿了調研數據,其中一張寫著“82的老年人認為,智能養老設備讓他們感覺失去了隱私;76的老年人希望擁有自主關閉監控的權利。”
林溪正在和同事們討論草案,看見周志國進來,連忙起身“老先生,您怎麼來了?”
“我想提個建議。”周志國把草案放在桌上,“這個‘隱私模式’,能不能設計得簡單點?我們這代人眼神不好,太復雜的操作弄不來。”
“您說得對,我們忽略了這個。”林溪立刻在筆記本上記下來,“還有嗎?”
“還有數據采集,”周志國想了想,“能不能讓我們知道,這些數據到底用在了什麼地方?別像李阿姨那樣,被人賣了還不知道。”
“我們在草案里加了一條,要求企業定期公開數據用途,並且必須獲得老年人本人同意才能用于其他用途。”小王補充道。
周志國點點頭,又指著一條說“這個‘禁止用于商業分析’,能不能寫得再清楚點?比如不能賣給保健品公司,不能用來推銷產品。”
林溪認真地記下他的建議,然後說“老先生,我們想邀請您參加下周的座談會,和其他老年人一起,跟設備廠商、倫理專家聊聊。您願意去嗎?”
周志國猶豫了下,想起了老張頭和李阿姨的話,用力點了點頭“我去。”
座談會那天,來了二十多位老人,年紀最大的八十歲,最小的也有六十出頭。大家圍著長桌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自己的經歷。
“我那智能手環,天天給我女兒發報告,我多吃一口飯她都知道。”
“我家的攝像頭,我兒子能隨時調看,連我跟老伙計打麻將他都能插嘴。”
“最可氣的是,我孫子用我的智能音箱查作業,結果廣告全推給我了,說什麼‘老年人專屬保健品’。”
廠商代表一開始還想辯解,說設備都是為了安全,但听著听著,頭越來越低。倫理專家王教授最後說“養老的本質是讓人有尊嚴地生活,而不是把人變成被監控的對象。技術應該服務于人,而不是控制人。”
周志國站起身,手里攥著那份被翻得卷邊的草案“我們不怕老,也不怕生病,我們怕的是失去尊嚴。我們想有個開關,能自己說了算。”
他的話剛說完,全場就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三個月後,《智能養老倫理尊嚴準則》正式發布。周 特地請假回來,幫周志國調試設備。
“爸,這個就是‘隱私模式’的開關,按一下,除了摔倒報警和心率監測,其他功能都關了。”周 指著床頭一個紅色的按鈕,“您想什麼時候開就什麼時候開,想關就關,我這邊不會收到提醒。”
周志國按了下按鈕,天花板上的攝像頭閃了下紅光,然後暗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氣,感覺整個房間都寬敞了不少。
“還有這個數據授權書,”周 遞給他一份文件,“上面寫清楚了數據只能用于健康監測,不能賣給別人,您要是同意就簽字。”
周志國接過筆,手有點抖。他看著文件上的條款,又看了看女兒,突然笑了“你小時候,我教你寫字,你也是這麼抖的。”
周 的眼圈紅了“爸,對不起,以前是我沒考慮你的感受。”
“沒事,現在改了就好。”周志國簽完字,把筆放下,“中午想吃什麼?我給你做紅燒肉,你最愛吃的。”
“好啊。”周 笑著說,“不過您得讓我幫忙,別累著。”
廚房里,周志國系著圍裙,正在切肉。周 站在旁邊,給他遞調料。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周志國忽然想起那天在座談會上說的話,心里暖烘烘的。
他知道,變老還是會到來,疾病也可能不期而至,但至少從現在起,他可以有尊嚴地面對這一切。因為他有了一個開關,一個能自己說了算的開關。
窗外的小花園里,老張頭正在教李阿姨怎麼用新的智能手環,臉上帶著久違的笑容。遠處的天空很藍,飄著幾朵白雲,像極了周志國小時候放的那些風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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