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隊伍已沿著淵底邊緣的碎石路走了三個時辰。
陸硯走在最前,酒葫蘆在腰間撞出細碎的響,他能听見身後小九的盲杖\"嗒嗒\"敲著石縫,趙霸天的牛皮靴踩斷枯枝,還有沈墨寒青衫下擺掠過野棘的沙沙聲。
\"停。\"沈墨寒突然開口,聲音比平時輕了些。
陸硯回頭,見她站在半人高的斷牆前,指尖懸在一片褪色的壁畫上,發梢沾著露水,\"這牆......是城隍廟的殘垣。\"
趙霸天湊過去,濃眉皺成疙瘩︰\"咱走的是野路,哪來的廟?\"他伸手拍牆,牆灰簌簌落進他的牛皮腰帶里,\"早塌透了,瓦礫都長草了。\"
陸硯沒說話。
他望著沈墨寒指尖的位置——那里有片剝落的朱紅,隱約能辨出衣袂翻飛的人影。
風卷著晨霧掠過牆縫,壁畫上的顏色突然鮮活幾分,像被誰用濕布擦過。
他听見自己心跳聲蓋過了山澗流水,喉結滾動兩下︰\"寒姐,這畫......\"
\"是陸醉川。\"沈墨寒轉身時,眼底有他從未見過的震顫,\"我在古籍里見過城隍祠的制式,主殿壁畫必繪城隍生平。
你看——\"她抬手指向左側,\"這是醉仙樓跑堂時,他替老掌櫃擋酒壇的姿勢;這里......\"指尖下移,\"是他第一次化身城隍,在亂葬崗斬陰兵的刀痕。\"
陸硯的掌心沁出薄汗。
他一步步走近牆,鞋尖踢到塊半埋的青磚,磚上還刻著\"城隍廟\"三個字,青苔爬過\"城\"字的右耳旁。
壁畫里的人正仰頭灌酒,酒液順著下巴淌進領口,那弧度和他每天揣著的酒葫蘆嘴一模一樣。
\"硯哥哥?\"小九摸索著過來,盲杖尖踫到他的鞋,\"牆在發燙?\"
陸硯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在抖。
他抬起手,指尖離壁畫上那人的臉還有半寸,溫度卻先撞了上來——不是晨霧的涼,是燒紅的烙鐵貼在皮膚上的燙。
他咬了咬牙,終于按了上去。
眼前驟然一黑。
再睜眼時,他站在一座白玉高台上。
四周霧氣翻涌,像極了去年冬天醉仙樓後廚的蒸籠,卻帶著股冷得刺骨的甜腥。
正前方站著個穿青布短打的男人,腰間也掛著酒葫蘆,只是那葫蘆更舊,漆皮剝落處能看見底下的竹紋。
\"你終于來了。\"男人開口,聲音像浸過酒的老木頭,帶著他再熟悉不過的沙啞。
陸硯望著對方的臉——那是他在溪水里見過的,更冷更利的笑,此刻卻軟得像春夜的雨,\"我等了三十年。\"
\"你是......\"陸硯的喉嚨發緊,\"陸醉川?\"
對方點頭,酒葫蘆在腰間晃了晃︰\"是我。
也是你。\"他轉身指向霧氣深處,那里有座黑 的祭壇,壇身刻滿扭曲的符咒,\"當年我以身為引,把邪神封在壇下。
可我知道,這壇會裂,這符會褪,我不能讓人間再遭一次劫。\"
陸硯順著他的手看過去,心口像被人攥住。
他想起昨夜溪水里的倒影,想起識海里纏繞的金線墨線,想起千里外翻涌的幽冥黑水——原來那些不安,都是這壇下的邪意在撓他的心。
\"所以你把執念化成了我?\"他听見自己問,聲音輕得像嘆息,\"讓我替你守著?\"
陸醉川沒說話,只是摸出酒葫蘆灌了口酒。
酒液順著他的下巴滴在白玉台上,綻開小朵小朵的金芒。\"我本想把這擔子背到死。\"他抹了把嘴,酒氣裹著話飄過來,\"可那天在醉仙樓後巷,我看見你替小乞丐擋馬車輪子——你比我心軟,比我狠得下,比我更像個活人。\"
陸硯的額間突然發燙。
他抬手去摸,指尖觸到那枚金黑交纏的印記,燙得他縮了縮手。
霧氣里飄來小九的聲音,細細的,像穿過雲層的月光︰\"硯哥哥,別害怕。\"
\"我不是你。\"陸硯盯著對方腰間的酒葫蘆,\"但我見過你護的人——小九的盲眼,寒姐的孤燈,霸天的刀。\"他攥緊拳頭,指節發白,\"我願意替你守著他們。\"
陸醉川笑了。
那笑不再是刀背刮骨,而是老掌櫃拍他肩膀時的暖,是小九把熱乎的糖糕塞他手里時的甜。
他伸手按在陸硯額間,金黑光芒大盛,陸硯听見骨節輕響的聲音,像春冰初融。
\"銅符在你手里。\"陸醉川的身影開始變淡,霧氣裹著他的話往四面八方散,\"若我未成,汝當繼之......\"
\"等等!\"陸硯往前撲,卻只抓住一把霧氣。
眼前再度一黑,他踉蹌著撞在斷牆上,後腰抵著塊凸出的磚,疼得他倒抽冷氣。
\"硯哥哥!\"小九的手立刻扶住他胳膊,盲杖掉在腳邊,\"你怎麼了?
燙得像塊炭!\"
陸硯低頭,發現自己掌心躺著枚銅符。
符身刻滿他看不懂的紋路,背面用朱砂寫著七個字︰\"若我未成,汝當繼之\"。
字跡有些模糊,像被酒浸過,卻仍能辨出筆鋒里的狠勁——和他在醉仙樓賬本上見過的老掌櫃簽名一個樣。
\"這是......\"沈墨寒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指尖輕輕踫了踫銅符,\"城隍令?
可我從沒見過這種制式......\"
趙霸天的大嗓門突然炸響︰\"都湊過來!\"他蹲在牆根,用刀背敲著塊半埋的青石板,\"這底下是空的!
莫不是藏著鎮魂釘?\"
陸硯握緊銅符。
符身的溫度透過掌心往血管里鑽,他听見自己心跳如擂鼓,像有團火在身體里燒——不是城隍印的灼痛,是更鮮活、更滾燙的,像剛溫好的女兒紅。
山風卷著霧從斷牆缺口灌進來,吹得銅符輕輕震顫。
陸硯望著遠處翻涌的幽冥黑水方向,那里的黑霧比昨夜更濃了些,像團浸了墨的棉絮,正緩緩往這邊飄。
他摸了摸腰間的酒葫蘆,里面的酒液晃出細碎的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