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碾碎暮色時,陸硯的後頸還留著紅痣的溫度。
他攥著黑玉碎片的手被韁繩磨得發紅,碎玉邊緣在掌心壓出月牙狀的血痕,疼意順著血管爬進心髒——這疼不像小九被人販子拐走那晚,他瘋了似的撞開二十家客棧木門時的鈍痛;也不像趙霸天替他擋下子彈,滾燙的血濺在他臉上時的灼痛。
這疼更冷,像根細針直戳進靈魂里。
\"到了。\"沈墨寒的聲音裹著風灌進耳朵。
陸硯抬頭,營地篝火的光撞進瞳孔,映得她發梢的銀簪閃了閃。
她另一只手始終攥著他的手腕,指節白得近乎透明,像生怕一松手他就會碎成漫天星子。
小九摸索著拽他衣角的手突然緊了緊,銀鈴鐺在風里打了個旋兒。
陸硯彎腰把她抱下馬,小姑娘的盲眼蒙著藍布,睫毛卻在顫動,像感知到了什麼危險。
他想起方才在破廟,她蹲在地上撿判官筆時,筆桿上的朱砂紋路突然泛起紅光——那是判官筆自發預警的征兆。
\"寒姐,\"陸硯把黑玉碎片遞過去,\"你說這是舊神意志的碎片......\"
沈墨寒沒接。
她的魂鏡不知何時已懸在掌心,幽藍鏡面浮起層層漣漪,倒映出碎片上若隱若現的暗紋。
當碎片的陰影觸及鏡面的剎那,漣漪突然炸開,鏡面裂開蛛網狀的細紋。\"去帳篷。\"她的聲音發顫,拽著他的手腕往營地深處走,\"玄風長老在等我們。\"
帳篷里點著三盞桐油燈,光線昏黃得像浸了水的舊紙。
玄風長老坐在草席上,白須垂到腰間,見他們進來,枯瘦的手指在案幾上叩了叩︰\"把碎片放這兒。\"
陸硯剛要松手,沈墨寒突然按住他手背︰\"等一下。\"她從懷里掏出個紅布包,輕輕打開,露出半塊青銅鏡。\"用這個墊著,舊神意志會侵蝕活物。\"
碎片落在紅布上的瞬間,帳篷里的燭火齊齊矮了三寸。
玄風長老的瞳孔縮成針尖,他俯身湊近,白眉幾乎掃到碎片︰\"魂分兩儀......\"
\"什麼?\"陸硯的喉嚨發緊。
\"古咒術。\"沈墨寒的手指抵住案幾,關節泛青,\"將靈魂分裂為兩部分,正念為陽,邪意為陰。
陽魂主生,陰魂主滅......\"她頓了頓,喉結動了動,\"你每次用城隍力時加速衰老,是因為陽魂在消耗;後頸的涼意,是陰魂在蠶食。\"
\"那黑影......\"陸硯想起破廟里那個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存在,\"是陰魂?\"
玄風長老點頭︰\"舊神與城隍意志都在爭奪這具身體。
舊神用陰魂種下執念,城隍用陽魂灌頂傳承。
如今兩魂相沖,你若不......\"他的白須抖了抖,\"要麼徹底融合,要麼斬斷其中一方。\"
帳篷外突然響起腳步聲。
鐵掌趙霸天掀簾進來,身上還沾著硝煙味︰\"我讓弟兄們把方圓十里都清了,暫時安全。\"他掃了眼案幾上的碎片,濃眉皺成疙瘩,\"這玩意兒能要小川命?\"
\"比要命更麻煩。\"沈墨寒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還難看,\"是要把他拆成兩個人。\"
趙霸天的虎目瞪得滾圓,拳頭砸在案幾上,震得桐油燈晃了晃︰\"那咱們就砍了陰魂!
老子帶二十桿槍,把那鬼東西崩成渣——\"
\"沒用的。\"玄風長老嘆氣,\"陰魂生于他的執念,斬了陰魂,陽魂也會受損。\"
陸硯沒說話。
他望著帳篷角落的酒葫蘆,酒液在壺里晃出細碎的波,像極了方才魂鏡裂開時的漣漪。
他想起小時候在醉仙樓當跑堂,掌櫃的總罵他偷懶,可他知道,那些被他偷偷塞過熱包子的乞丐,那些被他藏起酒壇免得被酒鬼丈夫打的婦人,都在等他守著人間的煙火氣。
\"我去透透氣。\"他抓起酒葫蘆,轉身時踫倒了桐油燈。
沈墨寒要攔,被趙霸天拉住︰\"讓他靜會兒。
這小子,心里有秤。\"
山崖邊的風比營地更烈。
陸硯倚著塊嶙峋的石頭坐下,酒葫蘆湊到嘴邊時,突然頓住——酒液是涼的。
他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月亮已爬得老高,清輝漫過他的肩頭,把影子拉得老長。
影子里沒有白骨,沒有猩紅的眼,卻多了道若有若無的淡影,像被風吹散的墨。
\"你終究會倒下。\"
聲音從後頸的紅痣處傳來,熟悉得讓陸硯打了個寒顫。
他轉頭,山崖對面的岩石上,站著個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那人的眼楮是渾濁的灰,嘴角勾著冷笑︰\"看看你護的那些人——小九是瞎子,趙霸天是莽夫,沈墨寒連自己都護不好。
你拿什麼守人間?\"
陸硯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摸出酒葫蘆猛灌一口,烈酒灼燒喉嚨的瞬間,城隍印在胸口發燙。
可這次,熱流里混了股陰寒,像兩條蛇在血管里撕咬。
他蜷起身子,指甲掐進掌心,血珠滲出來,滴在青石板上,綻開小紅花。
\"接受吧。\"灰眼的\"自己\"一步步走近,身影與他的影子重疊,\"舊神能給你不死之身,能讓你碾碎所有螻蟻——包括周天佑,包括紅袍老道。\"
陸硯的呼吸變得粗重。
他想起周天佑的軍隊踏平過三個村莊,老人們跪在他馬前求一條活路,他卻笑著下令開槍;想起紅袍老道用尸毒污染過整條河,孩子們喝了水,渾身長出青紫色的膿包......如果他有舊神的力量,是不是能更早阻止這些?
\"你在動搖。\"灰眼\"自己\"的手按上他的肩膀,冷得像塊冰,\"承認吧,你恨那些傷害你在乎的人的混蛋,你想讓他們生不如死——這才是真正的你。\"
\"不是!\"陸硯吼出聲,酒葫蘆砸在岩石上,碎成八瓣。
酒液濺在灰眼\"自己\"身上,那人發出嘶鳴,身影開始扭曲。
陸硯趁機爬起來,卻被對方拽住手腕,指甲深深掐進他的肉里︰\"你護不住他們的!
你根本——\"
\"硯哥哥。\"
輕柔的聲音像根銀針,刺破了混沌的黑暗。
陸硯轉頭,看見小九扶著岩石站在身後。
她的盲眼藍布被風吹得掀起一角,露出底下蒼白的皮膚;判官筆握在手里,筆鋒泛著幽紅,像滴凝固的血。
\"小九?\"陸硯的聲音發顫,\"你怎麼......\"
\"听見你喘氣聲不對。\"小九摸索著靠近,指尖輕輕踫了踫他的手背,\"硯哥哥的心跳好快,像那年我被拐走時,你撞開客棧木門的聲音。\"她舉起判官筆,筆尖點在他眉心,\"小九的筆,能鎮邪祟。\"
涼意順著眉心蔓延開來。
陸硯突然看清了——灰眼\"自己\"的身影正在變淡,他後頸的紅痣卻燒得更燙。
他猛地甩開對方的手,踉蹌著後退兩步,酒氣裹著城隍印的金光從體內涌出,將那道陰影撕成碎片。
\"我不是你。\"他喘著氣,盯著陰影消散的地方,\"我是陸醉川。
是那個在醉仙樓給乞丐塞包子的跑堂,是趙霸天的結義兄弟,是小九的硯哥哥。\"他彎腰撿起半塊酒葫蘆,酒液還在往下滴,\"我守人間,不是因為我有多強,是因為人間有值得守的人。\"
灰眼\"自己\"的最後一縷影子消失時,陸硯忽然感到胸口一空。
他摸出黑玉碎片,月光下,碎片上的暗紋正在蠕動,像無數條小蛇。\"斬斷陰魂......\"他喃喃自語,然後抬起手臂,用力將碎片拋向山崖下的深淵。
碎片劃出一道暗光,墜入黑暗的剎那,陸硯听見遠處傳來\" 嚓\"一聲,像某種枷鎖斷裂的脆響。
他的後頸突然發燙,伸手一摸,摸到額頭上凸起的印記——那是原本的城隍金印,但此刻,金印的左半邊泛著詭異的黑,像被墨汁染過的銅錢。
\"硯哥哥?\"小九的手摸索著抓住他的衣角,\"你額頭好燙。\"
陸硯沒說話。
他抬頭望向夜空,正好看見一道血色流星劃過天際,拖出的尾焰像道正在燃燒的紅綢。
風卷著他的衣擺,把他額頭上的金黑印記吹得忽明忽暗。
山腳下,營地的篝火還在跳動,隱約能听見趙霸天的大嗓門在喊︰\"小川!
回來喝碗熱粥!\"
他低頭看向小九,小姑娘的盲眼藍布被風吹得貼在臉上,銀鈴鐺在風里叮鈴作響。
陸硯笑了笑,彎腰把她抱起來︰\"走,回去喝熱粥。\"
可他沒說,方才碎片墜落時,他听見了一聲極輕的嘆息,像來自很古老很古老的地方。
也沒說,他額頭上的金黑印記,正在慢慢融合,形成某種他從未見過的紋路——那紋路里,有城隍的慈悲,也有舊神的狂傲。
山風卷起幾片落葉,掠過他的發梢。
陸硯望著營地的方向,忽然想起玄風長老說的\"融合\"與\"斬斷\"。
或許答案從來不在選擇里,而在他每一次舉起酒葫蘆時的堅定,在小九摸黑遞來的判官筆里,在趙霸天拍著胸脯說\"有我在\"的粗嗓門里。
他摸了摸額頭上的印記,那里的溫度比紅痣更烈。
血色流星的尾焰,還掛在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