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是被一陣冷風吹醒的。
他蜷在城隍廟石階上,懷里的符紙不知何時滑落在地,“醉”字被夜露浸得發皺,像團要化在青石板上的血。
他伸手去撿,指尖剛踫到紙角,太陽穴突然突突作痛,無數碎片劈頭蓋臉砸進來——酒壇碎裂的脆響、女人低喚“陸大哥”的尾音、還有漫天血光里,一柄判官筆懸在半空,筆尖滴著幽藍的光。
“咳……”他捂住額頭踉蹌起身,香火味突然濃烈起來。
供桌上的燭火先是矮了半截,又“轟”地竄高,映得城隍像的眉眼忽明忽暗。
更奇的是那股酒香,不知從哪滲出來的,比他方才抿過的酒更醇厚,混著松煙墨的苦,直往鼻腔里鑽。
他下意識深吸一口,眼前竟浮起疊影︰血海翻涌的荒原上,有個穿青衫的男人仰頭痛飲,酒液順著下巴淌進領口,落進泥土里便開出金色的花;另有個盲眼小丫頭舉著判官筆,筆尖點過之處,無數魂靈排著隊往陰司去。
“那是……我?”他喃喃自語,指尖掐進掌心。
廟外突然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少年猛地轉頭,就見月光里立著道素色身影——是小九。
她盲眼蒙著的帕子被夜風吹得輕顫,手里攥著半截紅繩,正是方才他追符紙時,她塞給他系手腕的。
“你能感覺到什麼嗎?”小九的聲音輕得像片葉子,卻帶著股發顫的急切。
她雖看不見,可腳步卻精準地停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方才廟前的香灰轉了三圈,是陰脈異動的征兆。”
少年望著她泛白的指節,喉結動了動︰“我好像……來過這里。”話一出口他就愣住,這念頭太清晰了,清晰得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他曾在這尊城隍像前跪過,懷里揣著半塊冷掉的糖人,求城隍爺保佑醉仙樓的劉嬸別咳得太厲害;他曾在這供桌下藏過酒壇,被老掌櫃揪著耳朵罵“廟門都快被你喝塌了”。
小九的盲眼突然動了動。
她抬手輕拍腰間的布囊,判官筆的竹鞘撞在囊上,發出“篤”的輕響。
“得罪了。”她低低說,指尖撫過筆鞘上的雲紋,忽然抽筆出鞘。
幽藍的光瞬間漫開。
少年只覺心口一熱,有什麼東西從骨髓里鑽出來,順著血管往指尖涌。
他本能地後退半步,卻見自己手背浮起金色紋路,像極了方才記憶里那朵開在血土里的花。
更令他驚惶的是,他的眼楮突然能“看”到了——不是用肉眼,而是用某種更深的東西︰小九手里的判官筆纏著七道魂絲,每道絲上都刻著“無眼”二字;供桌上的香灰里埋著三枚銅錢,是三年前他偷偷壓在香爐下的。
“這是……我的酒?”他脫口而出。
話音未落,整座城隍廟“嗡”地一震。
牆壁上的壁畫突然活了——褪色的朱紅廊橋下,穿青衫的男人正拎著酒壇灌酒,酒氣沖得橋頭的鬼差直捂鼻子;雲紋繚繞的天空中,他舉壇痛飲的模樣被拉得老長,連衣擺的酒漬都清晰可辨。
“是陸醉川。”小九的聲音在發顫,判官筆“當啷”掉在地上。
她摸索著跪下去,指尖觸到少年的鞋尖,“是陸大哥的影子,在壁畫里活過來了。”
廟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少年抬頭,就見穿月白衫子的沈墨寒提著盞青銅燈跨進來,燈里的魂火映得她眼尾發紅。
她身後跟著玄風長老,道袍下擺沾著露水,腰間的銅鈴還在輕響。
“讓開。”沈墨寒推開小九,將魂鏡抵在少年額前。
鏡面立刻浮起層層疊疊的光,像團被揉皺的綢緞,“魂魄里纏著半縷因果絲,”她轉動鏡子,瞳孔縮成針尖,“不是完整轉生……更像是‘碎片’在找歸屬。”
玄風長老捻著胡須湊近,指節在少年後頸的朱砂痣上點了點︰“這痣的位置,和百年前城隍廟志里記的陸醉川一模一樣。”他聲音突然低下去,“若真是殘魂歸位,得經歷次生死試煉才能醒透。”
“試煉?”少年後退兩步,後背撞在城隍像的石座上。
他摸到腰間的酒壺,冰涼的觸感讓他鎮定些,“什麼試煉?”
沒人回答。
沈墨寒收了魂鏡,轉身對玄風長老低語;小九蹲在地上撿判官筆,帕子滑下來,露出眼尾一道淡疤——那疤的形狀,和他記憶里小丫頭摔碎糖人時磕的傷,分毫不差。
夜更深了。
少年抱著酒壺坐在石階上,仰頭看星星。
風里還飄著那股熟悉的酒香,他又抿了口酒,喉嚨燒得發疼,卻听見耳邊有人笑︰“小子,這杯酒敬你我,敬亂世,敬人間……”
“你是誰?”他對著空氣問,聲音啞得厲害。
沒有回答,只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可他的手指卻不受控制地握緊酒壺——壺身刻著的“醉”字,正隨著他的心跳發燙,像團要燒穿掌心的火。
當他再次站起來時,酒壺里的酒已經空了。
他晃了晃酒壺,听見里面有細碎的響聲,倒出來一看,竟是粒裹著酒漬的糖人渣。
“原來我真的藏過糖人。”他輕聲說,抬腳往殿里走。
城隍像前的燭火突然滅了。
少年在黑暗里站了片刻,適應了光線後,他抬頭去看神像——卻在那尊被香火燻得模糊的面容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更詭異的是,他分明看見自己的瞳孔里閃過金色火焰,像極了記憶里那朵開在血土里的花。
“啪。”
燭火重新亮起時,少年猛地眨眼。
神像還是那副模糊模樣,他的瞳孔里也沒了火焰。
可他分明記得,在黑暗籠罩的那一瞬間,他听見了鎖鏈拖地的聲響,還有個蒼老的聲音在說︰“該醒了,陸醉川。”
殿外傳來小九的輕喚︰“睡吧,明天……帶你去個地方。”
少年轉身,就見小九站在門檻外,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
她手里攥著方才那截紅繩,帕子不知何時系好了,可眼尾的疤在月光下泛著淡粉,像朵開錯了季節的花。
他應了聲,轉身往神像前的蒲團走去。
剛要坐下,卻感覺腳底下硌得慌。
他彎腰一摸,從蒲團下摸出個酒壇——壇口封著的紅紙上,“醉仙樓”三個墨字還沒完全褪盡。
壇身還帶著余溫,像是剛被人捧過。
少年盯著酒壇發了會兒呆,忽然笑了。
他扯開封紙,湊到壇口聞了聞——還是那股熟悉的酒香,混著松煙墨的苦,混著舊時光里的暖。
他仰頭灌了一口。
酒液滾進喉嚨的瞬間,他听見自己心里有什麼東西“ ”地一聲,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