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裹著黑霧灌進斷魂谷,陸醉川跪坐在青石板上,懷里沈墨寒的體溫透過染血的衣襟滲進來。
他能听見自己骨骼發出的細碎脆響——那是衰老在啃噬血肉,可比起心髒被無形之手攥緊的疼,這點痛倒像是隔了層棉絮。
小九的手指擦過他的鞋尖。
盲女不知何時爬到了他腳邊,斷成兩截的盲杖滾在身側,判官筆的殘魂還像燭火似的飄在她發頂。
她仰起臉,原本空洞的眼窩里竟沁出兩行血淚,啞著嗓子發出破碎的嗚咽,像是要把這二十年來沒說出口的話全在這一聲里喊出來。
\"別怕。\"陸醉川俯下身,用皺得像老樹皮的手替她擦掉臉上的血。
指尖觸到她皮膚的剎那,記憶突然翻涌——三年前的雪夜,他舉著酒葫蘆撞進醉仙樓後巷,正撞見被野狗追得跌進泥坑的小啞女。
她縮成一團發抖的樣子,和此刻竟有幾分相似。
黑霧里傳來蚩曜的獰笑,震得山壁簌簌落石。
陸醉川抬頭望去,綠眼楮的光斑正順著命運長卷的裂縫朝外鑽,像無數條吐信的毒蛇。
他摸出懷里的酒葫蘆,晃了晃,只有幾滴殘酒順著壺嘴淌在掌心,沾著他的血,紅得像要燒起來。
\"原來真正的封印...\"他低頭吻了吻沈墨寒沾血的發頂,她睫毛顫了顫,攥著玉簡的手指微微收緊,\"需要一個代價。\"
命運長卷的碎紙片在風里打轉,有張飄到他膝頭。
他認出那是自己的命數,墨跡未干的\"欲斷輪回,先舍輪回人\"刺得他眼楮發疼。
山腳下突然傳來老掌櫃的吆喝,混著鍋鏟敲鐵鍋的脆響︰\"小川!
醒酒湯涼了——\"
陸醉川笑了。
他想起第一次在醉仙樓當跑堂,老掌櫃總說他偷懶,卻總在他躲在後院偷喝酒時,往他酒葫蘆里添半壺自釀的桂花釀。
想起沈墨寒第一次來酒樓查賬,嫌他擦桌子的布太髒,卻在他被地痞刁難時,用半塊硯台砸中對方膝蓋。
想起小九第一次拽他衣角,往他手里塞烤紅薯,紅薯皮上還沾著她偷偷擦在圍裙上的灰。
\"這次...我來當那個代價。\"他輕聲說,聲音被山風卷著撞向谷壁,又輕輕落回自己耳邊。
黑霧里的綠眼楮突然收縮成針尖。
陸醉川能感覺到那東西在恐懼,就像當年那只被野狗追的小啞女,就像沈墨寒第一次見他化身城隍時發白的嘴唇,就像趙霸天听說他要去闖陰市時攥碎的茶碗。
他摸出藏在懷里的半壇酒。
這是老掌櫃上個月偷偷塞給他的\"忘憂釀\",說等他娶媳婦那天再喝。
壇口的泥封剛一敲碎,醇香就漫了滿谷。
小九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他老樹皮似的皮膚里,喉間發出嗚咽的哭腔。
\"傻姑娘。\"陸醉川用拇指抹掉她臉上的淚,\"你是無眼判官,要替我看這人間的。\"他仰頭灌下整壇酒,辛辣順著喉嚨燒進五髒六腑。
金紅色的火焰從他腳下騰起,不是灼熱的,是溫的,像沈墨寒煮的醒酒湯,像小九塞給他的烤紅薯,像趙霸天拍在他肩上的粗糲手掌。
斷魂谷開始震動。
天空裂開蛛網狀的裂痕,一道巨大的青銅門緩緩顯現,門上刻滿他從未見過的咒文,卻又熟悉得像是刻在骨血里。
蚩曜的怒吼炸響,黑霧凝成實質的爪牙朝他抓來,卻在觸到金焰的瞬間化為飛灰。
\"醉神歸墟咒——\"陸醉川的聲音里帶著某種古老的韻律,像是天地初開時的回響。
他能看見自己的身體正在透明,皮膚下流動著金色的光,那是城隍之力在剝離凡胎。
沈墨寒突然醒了,她的符文在周身瘋狂流轉,染血的指尖死死扣住他的衣角︰\"小川!
停下!
我有辦法——\"
\"墨寒。\"他捧住她的臉,指腹擦過她眼角的淚,\"你給我看過的命盤,說我是"亂世里的一盞燈"。
現在燈油要燒完了,總得照亮最後一程。\"他低頭吻她的額頭,嘗到咸澀的淚,\"替我照顧小九,替我去看看老掌櫃,替我...把醉仙樓的酒旗再掛高點。\"
沈墨寒的玉簡突然泛起藍光,那是她偷藏的魂鏡。
畫面在兩人之間展開︰醉仙樓的後廚,他蹲在灶前添柴火,轉頭對她說︰\"我這一輩子,只想做一件值得的事。\"此刻畫面里的他還年輕,眼角沒有皺紋,酒葫蘆在腰間晃得叮當響。
\"你做到了。\"沈墨寒哭著笑,\"你做得很好。\"
陸醉川的身影越來越淡。
小九突然掙扎著爬起來,她的判官筆殘魂\"咻\"地鑽進她眉心,盲女的眼窩突然泛起金光。
她看清了,看清了正在消散的少年,看清了他眼角的淚,看清了他身後那道吞噬黑霧的青銅門。
\"不要走!\"她終于發出聲音,啞了二十年的喉嚨里蹦出的字眼生澀得像塊石頭,\"阿川哥哥——\"
陸醉川轉身,眼里有星星在落。
他抬手,指尖輕輕拂過她的臉頰,像當年替她擦去泥點時那樣︰\"我是城隍,也只是個愛喝酒的凡人。
現在...是時候讓這一切歸于平靜了。\"
青銅門發出轟鳴。
蚩曜的嘶吼里終于帶上了恐懼,黑霧被門內的吸力扯成碎片。
陸醉川最後看了眼懷里的兩人,看了眼跪坐在地的小九,看了眼山腳下飄起的酒旗——老掌櫃舉著醒酒湯站在谷口,正踮腳往谷里張望。
\"老掌櫃,醒酒湯...我不喝了。\"他輕聲說。
金光徹底淹沒了他的身影。
青銅門閉合的剎那,斷魂谷突然安靜下來。
風停了,霧散了,陽光透過雲層照在青石板上,把三灘血跡照得發亮。
小九跪在地上,手里緊攥著不知何時飛回的判官筆。
她的淚水滴在石板上,每一滴都綻開一朵血紅色的蓮花,像極了當年醉仙樓後院那株被她養死的月季。
沈墨寒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土。
她望著空蕩蕩的山谷笑了笑,轉身往谷外走。
風掀起她的衣擺,露出腰間掛著的半塊酒葫蘆——那是陸醉川最後一次替她擋刀時碎的,她撿回來用紅繩系了。
山腳下,一座新的城隍廟悄然升起。
朱紅的門楣上掛著塊褪色的酒旗,旗面被風掀起,露出\"醉\"字的一角。
香火從檐角飄起,像條淡金色的絲帶,纏上了正往這里走的老掌櫃的手腕。
\"小川?\"老掌櫃顫巍巍地伸出手,摸了摸廟門的銅環,\"是你嗎?\"
數年後。
暮春的雨絲飄在青石板上,一座城隍廟前的香案被淋得發亮。
穿粗布短打的少年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從香案下坐起來。
他懷里抱著個酒壺,壺身刻著朵殘敗的桂花。
身邊有張殘破的符紙,墨跡被雨水暈開,只勉強能認出個\"醉\"字。
\"這杯酒...\"少年茫然四顧,耳邊突然響起道熟悉的聲音,混著雨聲,混著香火味,\"敬你我,敬這亂世,敬...人間。\"
他抬頭望向廟門,朱紅的門扉上,褪色的酒旗正被風掀起。
旗角的金線在雨里閃了閃,像極了某種期待已久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