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的烏鴉還在啼叫,陸醉川喉間的酒氣卻已散了大半。
小九的手攥著他衣袖,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滲進來,像顆小太陽。
沈墨寒的指尖懸在他後背半尺處,終究還是落下,拍了拍他肩胛骨——這是她獨有的安撫方式,像當年在城隍廟後巷,他醉倒在青石板上時,她蹲下來推他肩膀的力道。
\"盟主!\"
洞外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玄風長老剛直起的腰又彎下去,他抹了把臉上的冷汗,顫巍巍去掀洞口的青布簾。
冷風裹著傳令兵的聲音灌進來︰\"總部急報!
魂淵之眼封印松動,西北三縣出現陰霧,有百姓看見...看見紙人抬轎在街上游!\"
陸醉川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想起三天前趙霸天信里提到的黃河水,周天佑的部隊正踩著結冰的河面往南,馬蹄鐵叩在冰上,碎冰碴子濺起來能打穿牛皮靴。
而更南邊的魂淵,那是百年前邪神被鎮壓的地方,封著十萬陰兵——周天佑要的,怕就是這些。
\"走。\"他扯了扯小九的手,又看向沈墨寒,\"回總部。\"
聯盟總部的議事殿雕梁畫棟,可此刻梁上的彩繪在陸醉川眼里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他踏進門時,殿內的沉香味正被激烈的爭吵撕得粉碎。
激進派首領李嘯天拍案而起,青銅茶盞蹦起來又摔下去,瓷片濺到陸醉川腳邊︰\"再等就是坐以待斃!
我帶飛虎營連夜出發,直搗魂淵!\"他脖頸上的青筋跳得像條活物,腕間的虎紋刺青隨著動作扭曲。
保守派長老無塵子端坐在主位下方的檀木椅上,手里的拂塵慢慢掃過膝蓋︰\"貿然出擊?
李堂主可知,當年鎮壓邪神時,三十位天官境修士用命換的封印?
你帶兩千人去,連填牙縫都不夠。\"他眼尾的皺紋里凝著霜,每說一個字,指尖就敲一下椅把,\"周天佑要的就是我們亂。\"
\"放屁!\"李嘯天的拳頭砸在案上,震得燭台搖晃,\"等周天佑的陰兵過了黃河,你拿什麼護百姓?
用你那套之乎者也?\"他轉身看向陸醉川,眼眶發紅,\"盟主,當年在徐州城,你背著受傷的老婦跑了二十里,現在百姓在陰霧里喊救命,你忍心?\"
陸醉川的太陽穴突突跳著。
他想起徐州城破那天,老婦的血浸透了他的粗布短打,孩子的哭聲混著炮火響了整夜。
他摸向腰間的酒葫蘆,摸到的卻是小九的手——她不知何時跟了進來,正用盲眼對著他的方向,睫毛輕輕顫。
\"我們必須統一意見。\"他開口時,殿內突然靜了。
所有人的目光砸過來,李嘯天的喘粗氣聲,無塵子的拂塵摩擦聲,還有殿外北風卷著枯葉打在窗紙上的沙沙聲,都清晰得刺耳。
他正要說話,沈墨寒忽然起身。
她的月白裙裾掃過青磚,像片雲掠過水面。
眾人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角落里站著個穿灰布衫的文書師,正低頭整理案上的竹簡,手指卻在發抖。
\"周元?\"沈墨寒的聲音像淬了冰,\"你不是三天前被派去南鎮查糧了?\"
那文書師猛地抬頭,臉上的慌亂只閃了一瞬,便堆出笑︰\"沈姑娘記錯了,屬下...屬下一直在總部當值。\"他的喉結上下滾動,陸醉川看見他袖口露出半截蛇骨串子——和之前逃跑的謀士腰間那串,紋路一模一樣。
沈墨寒已經摸出照魂符。
符紙黃得發亮,她屈指一彈,符紙\"刷\"地釘在文書師心口。
金光炸開的瞬間,那人身形扭曲,黑霧從七竅涌出,原本普通的臉變得青面獠牙,額間還刻著暗紅的邪神圖騰。
\"好個調虎離山!\"李嘯天抄起案上的佩刀,刀鞘砸在地上發出悶響。
無塵子的拂塵\"唰\"地展開,金絲纏就的拂穗指向周元︰\"邪神余孽!\"
周元的笑聲像刮過破瓦的風︰\"螻蟻們還在爭東爭西?
等神座重臨,你們都得跪下來舔我的靴底!\"他話音未落,腳下的青磚突然泛起黑霧,竟是要遁地。
陸醉川一步跨過去。
酒葫蘆在腰間撞出脆響,他仰頭灌了口酒,辛辣的酒液順著喉嚨燒進丹田。
城隍之力裹著酒氣炸開,他背後浮現出淡青色的法相,額間陰陽眼睜開時,周元腳下的黑霧\"嘶啦\"一聲被撕開。
\"想走?\"陸醉川伸手扣住周元的後頸,指腹抵在他後頸的邪神圖騰上,\"你主子派你來,就是攪局的?\"他掌心的溫度突然升高,周元發出殺豬般的慘叫,黑霧從他毛孔里往外冒,蛇骨串子\" \"地斷裂,碎骨渣子掉了一地。
\"說!
周天佑給了你什麼好處?\"李嘯天的刀尖抵在周元下巴上,刀刃壓得他脖頸後仰,喉結幾乎要被戳破。
周元卻笑得更瘋了︰\"好處?
等神吞了你們的魂,我就是...啊!\"
陸醉川的手指微微用力,周元的慘叫戛然而止。
他松開手,周元像灘爛泥癱在地上,只剩進氣沒出氣。\"留著他有用。\"陸醉川擦了擦手,酒氣散了些,他看向殿內眾人,\"剛才誰跟著吵得最凶?\"
沒人說話。
李嘯天的刀慢慢垂下去,刀鞘磕在青磚上發出輕響。
無塵子撫了撫長須,目光掃過幾個低頭的弟子。
角落里有個年輕修士動了動嘴,又趕緊閉上。
\"誰若再敢煽動分裂,\"陸醉川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砸在人心上,\"便是與整個聯盟為敵。\"他轉身看向沈墨寒,她正低頭看手里的照魂符,符紙上的金光還未完全消散,\"墨寒,封鎖總部,查所有近期出入記錄。\"
\"是。\"沈墨寒抬頭時,眼里的冷光讓陸醉川想起當年在城隍廟,她舉著桃木劍砍向邪祟的模樣。
她朝門口的守衛點頭,兩個精壯漢子立刻架起周元往外拖,周元的腳在地上劃出兩道灰印。
\"盟主!\"李嘯天突然抱拳,額頭的汗順著下巴滴在青布衫上,\"剛才是我沖動了。
但百姓等不得,您說怎麼辦?\"
陸醉川摸了摸小九的頭。
她正蹲在地上,手指輕輕踫了踫周元掉落的蛇骨渣子,盲眼上的白翳泛著淡青。
他想起昨夜沈墨寒替小九渡陽氣時,腕間那圈淡青的血管——她總把危險往自己身上攬,像護崽的母豹子。
\"先穩內部。\"他看向無塵子,\"長老,麻煩您帶一隊人去查各堂口的密信,尤其注意和周天佑部隊有關的。\"又轉向李嘯天,\"李堂主,飛虎營今晚加崗,別讓陰霧混進城。\"
眾人領命退下時,殿外的北風突然大了。
陸醉川听見瓦片被吹得嘩嘩響,像有人在屋頂跑過。
沈墨寒走到他身邊,手里攥著從周元身上搜出的半張密信,信紙上的血字還沒干︰\"子時三刻,魂淵...\",後面的字被撕了。
\"我去審他。\"沈墨寒把密信遞給他,指尖觸到他掌心時,涼得像塊玉,\"他知道的,不止這些。\"
陸醉川看著她轉身的背影,月白裙裾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玄色的中衣——那是她特意染的,為了夜行時不顯眼。
殿外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晃,光打在她臉上,照出她下頜緊繃的線條。
小九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袖。
她仰起臉,盲眼朝著沈墨寒離去的方向︰\"姐姐...姐姐的手在抖。\"
陸醉川低頭,看見自己手心里的半張密信,血字滲開的痕跡,像朵開敗的花。
他摸出酒葫蘆,喝了口酒,辛辣的滋味漫上來,卻壓不住心口的悶——周天佑的部隊過了黃河,魂淵的封印松了,邪神的余黨還在聯盟里扎根。
但至少,現在他們有了突破口。
他望著沈墨寒消失的門口,那里還飄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沉香味,混著周元身上的腐葉腥氣。
風卷著枯葉打在窗紙上,發出細碎的響,像有人在敲摩斯密碼。
今晚,注定無眠。